蘇永祿一張老臉通紅。
抬起伸出去指向謝浩然的那根手指,表面盤根錯節,皮膚粗糙,就像一根隨時可能失去生命力的枯樹枝:“大家鄉里鄉親的,你……好狠毒的心腸。好!好!好得很!我算是看明白了,你們一家子都是為富不仁。原本我還想著福道那件事情應該是他的錯,現在看來肯定是你們故意陷害福道,是我錯怪了成貴和慶仙兩口子。還有村里那些人……別以為你有錢就了不起,實話告訴你,村里那事情還沒了。我今天就回去,把蘇淳的牌位從祠堂里搬出來,當柴火劈了,我看你……”
“你敢!”
謝浩然猛然發出雷鳴般的咆哮,徹底震驚了全場。
“我為什么不敢?”蘇永祿能夠成為族長,而且在這個位置上一坐就是那么多年,膽量還是有的。他怒視著謝浩然,氣勢上不輸半分,張口發出充滿威嚴感的冷笑:“你想在村里的地頭上辦項目?我看你是白日做夢!那山,是咱們的山。那地,也是咱們姓蘇人的地。你給我有多遠滾多遠,永遠別再回來。實話告訴你,就算你有辦法讓這個項目落下來,我也能讓你那些錢全都扔進水里,虧死你!”
蘇和旺在旁邊聽得臉色一下子白了,急急忙忙跑過來,一把抓住滿面狂怒的蘇永祿胳膊,連聲叫道:“爹,你就別說了。”
“我為什么不能說?”蘇永祿根本沒想那么多。他平時在村里橫慣了,族長的威風從來都是說一不二。一來是上了年紀,對后輩年輕人抱有輕視。二來長時間待在村里,對于上級官員的感受遠遠不如兩個兒子那么強烈。
用力將胳膊從蘇和旺手里掙扎開來,仍然像之前那樣直指著謝浩然,幾乎是放聲大吼:“你辦養殖場和果園跟我們什么關系?咱們蘇家村世世代代都是在土里刨食,不欠你的。反而是你,要是沒有咱們蘇家老祖宗,哪兒的你外公蘇淳?哪兒來的你?本想著你在外面出息了,賺了錢,村里的親戚大家都能分到點兒,所以才想方設法辦個石料廠。又沒從你口袋里掏一分錢,你憑什么不要我們的石料?”
謝浩然冷笑著搖搖頭:“見過不講道理的,還沒見過像你這樣七老八十滿口胡言亂語的老家伙。我不要你的石料怎么了?我不讓你賺這份錢又怎么了?不高興你可以去告啊!還有,之前村里那件事警察還在查,具體是什么人做的我也不知道。大不了咱們打官司,法庭上見。另外就是蘇福道,你就別想著什么你是族長所有人說話都要聽。蘇福道肯定要進監獄,什么蘇成貴蔣慶仙要是再敢來找我鬧事,我有的是辦法收拾他們。”
蘇永祿一雙眼睛被這些話刺激得驟然發紅:“……你,你簡直就是大逆不道!我告訴你,你永遠別想著在咱們蘇家村的地頭上辦項目。就算你的養殖場和果園開起來,村里人就能把它們砸爛!到時候虧死你,累死你,讓你好好看看,好好想想現在是怎么對鄉親們的!我糙你……”
蘇和旺本就發白的臉上毫無血色。他一把捂住蘇永祿的嘴,后面的話變成“唔唔”的聲音。蘇和旺被嚇得渾身顫抖,在暴怒掙扎的蘇永祿耳邊連聲哀求:“爹,我求求你別再說了。”
體制內的人對這些事情看得很清楚,知道那些話可以說,那些話連提都不能提。
謝浩然笑了。
他走到王洪軍面前:“王鄉長,你看打了,也聽到了,我這個項目還沒有真正開始,就已經被當地的村民威脅。我不用蘇家村的石料沒犯法吧?有哪條法律規定我一定要分給他們好處?”
王洪軍心里有有股火不停地往上躥。
專業以后擔任鄉長這么久,頭一次遇到這種事情。宗族勢力在村子里很有分量,這事情他知道,卻從未像現在這樣有著深刻感受。其實說開了,他對蘇和旺沒有惡感,小伙子平時工作還不錯,做事情也認真。蘇永祿他就更不認識,此前連面兒都沒見過。可是兩個人站在一起,再加上蘇和旺從早上到現在對自己說的那些話……王洪軍覺得,自己是掉進了一個這對父子倆預先挖好的大坑,就等著往自己腦袋上埋土。
“蘇和旺!”王洪軍暴怒的聲音瞬間壓倒了所有人,他像一頭獵物被搶走的獅子:“你給我過來!”
蘇和旺被這怒雷般的聲音嚇得渾身一顫:“鄉……鄉長……您叫我?”
王洪軍用瞪圓的眼睛死死盯著他:“你給我下套呢?”
隨即抬手指著蘇永祿:“他是你爹?”
“……是。”蘇和旺的聲音很弱。
“你們今天到底干什么來了?”王洪軍雙手反叉著腰。他本來就個子高,衣服袖子卷起來就越發顯得強壯有力。兩個人站得距離很近,唾沫星子都噴到蘇和旺臉上:“你明明知道今天是青靈集團與咱們鄉上簽約。省里和市里來了這么多領導,報社的記者同志也來了。你倒好,給我整了這么一出……說,你到底想干什么?”
不等蘇和旺回答,滿面黑得如鍋底的王洪軍發出兇狠的聲音:“我看你是日子太好過,想方設法要給你自己找點兒麻煩。石料廠……我看你也別想著那事情了。馬上回辦公室,把事情原原本本給我寫成報告,中午交給我。”
蘇和旺覺得腿腳發軟。在鄉公所待久了,他知道王洪軍的脾氣。如果讓某人寫報告,就意味著接下來將對此人進行處理。方法很多,如果是沒有正式編制的臨時工,那就當場開除。如果是有編制的工作人員,那就遠遠打發到別的地方。比如到某個窮鄉僻壤臨時駐村。雖說帶有“臨時”字樣,可是在沒有接到調回命令前,只能永遠呆在那里。
王洪軍很想問問謝浩然與蘇永祿之間到底是什么關系?雖說剛才聽蘇永祿說了半天,可王洪軍還是不太明白。謝浩然覺得有很必要在這個時候把彼此關系擺明,于是趁著王洪軍對蘇和旺那幾句話說完的空檔,站出來,走到眾人圍成的圈子中間,仰起頭,發出抑揚頓挫的聲音。
“我叫謝浩然,我的外公叫做蘇淳。他是蘇家村人,早年的時候考上大學離開村子,后來在澤州工作……”
講述這些事情花費了一個多鐘頭。謝浩然說得很細,主要是家人與蘇家村之間的聯系來往,以及矛盾。這些事情是必須說的,今天趁著蘇永祿在,直接把話說清楚。省得以后糾纏不清,被他們聯合起來反咬一口。
“原來是這樣。這蘇家村看來的確該好好整治了。連走出去的親戚都容不下,一個個看見錢就跟狼看見肉似的,這像什么樣子。”
“都掉到錢眼兒里了。國家發展經濟那么多年,人民生活水平是提高了,可是思想上也有變化。你瞧瞧這算什么事兒啊!就那姓蘇的老頭,剛才他是怎么說來著……人家小謝就是拒絕了他的要求,他就口口聲聲要把人家外公的牌位從祠堂里扔出去。我倒要問問,是誰給了他這個權力?”
“蘇家村這個事情看似簡單,其實不然。縱觀全國各地,或多或少都有類似的情況。現在全國都在打黑,宗族勢力就是其中之一。趁著這個機會,把蘇家村的問題解決。”
“是啊!上面的行政命令到了村里就變了樣,下面的村干部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他以為他是誰,村里頭的太上皇?還族長呢……馬上跟市里相關單位聯系,派人過來,直接進村駐扎,把所有問題搞清楚,該怎么解決就怎么解決,不能放任這種歪風邪氣不管!”
“沒錯,誰都把投資商當做肥肉上來咬一塊,照這種搞法,以后誰還敢來咱們這兒做項目?那姓蘇的老頭說話太扯淡了,意思是青靈集團不給他好處,就要邀約著村里人搞打砸搶?這還了得?”
蘇和旺已經離開人群,雖說離得很遠,仍然可以聽到從那個方向傳來的聲音。他腦子里已經沒有之前那種橫財餡餅沖天而降的狂喜,只有空落落灰溜溜的絕望。
對于父親的怨恨就這樣產生,越來越強烈。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同樣不斷膨脹的后悔心理。
我為什么不把事情自己暗地里操作?
我為什么那天晚上要回家,把所有事情都告訴我爹?
謝浩然到底怎么得罪他了,他要那樣的憎恨人家?
把蘇淳的牌位從祠堂里扔出來,讓投資方血本無歸,讓你的項目做不下去……我的親爹啊!你有點兒腦子好不好,這種話也是能在這種場合說的?我這次被你害慘了。不要說是咱們家,就連村子里那些跟著你的人,全都被你害慘了。
站在人群里的蘇永祿絲毫沒有兒子這樣的覺悟。他根本不認為自己有錯,反而振振有詞,連聲怒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