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沒有在外面住過。以前去外省走親戚,到了那邊同樣也是在外面開房。親戚的房子小,住不下那么多人。那還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招待所還是國營企業,晚上睡得是大通鋪,兩角錢一個鋪位。十幾個女的擠在一起,雖說是一人一張被子,卻真正是擠得慌。那被子很長時間沒有洗,聞起來一股汗餿味。睡到半夜,一個女的起來上廁所,不小心踩到旁人,當場叫了起來,然后整個下半夜都在吵鬧,直到天亮。
時代在進步,很多事情都在變化。就拿著招待所來說,蔣慶仙后來又出過幾次遠門,在外面的住處感覺是一次比一次好,當然價錢也一次比一次昂貴。先是五角一晚上的床位,上下床,一個房間里住八個人。后來變成了三人間,可以選擇一個人花十塊錢單獨住一晚上,也可以拼床只需要四塊。再往后,有了標準間,價錢卻一天一天越來越貴。二十、五十、一百……家里雖說有點兒錢,不像過去那么窮困,蔣慶仙卻舍不得花,外出的機會也少了。
兒子蘇福道沒有蔣慶仙那么多的想法,他徑直走到靠里面的那張床上,很干脆地甩掉腳上臟兮兮的鞋子,整個人四仰八叉躺在床上,發出舒服的呻吟。
“快起來,你倒是給我起來啊!”看著兒子慵懶的模樣,蔣慶仙就氣不打一處來,連聲呵斥:“去洗洗你那雙臭腳,你看看這多干凈的床被你這樣躺上去,全是灰泥印子。去好好洗洗,不然的話,回頭人家賓館肯定要找咱們的麻煩。”
蘇福道躺在那里沒有動,他發出譏諷的嘲笑聲:“媽,你管這么多干什么?我們花錢住店,他們提供服務,天經地義。別說是我把床睡臟了,就算是我穿著鞋子在床上蹦跶,他們也不敢對我說半個“不”字。”
蔣慶仙有些疑惑,卻也不由得對兒子這番話信了三分。她慢慢走到床前坐下,試探著問:“怎么,你住過?”
“我當然住過。”蘇福道臉上全是賣弄的表情:“你忘了我初中是在縣城里上的嗎?初三的時候春游,正好第二天就是周末。我和兩個同學多玩了一天,他們請我到縣城里最好的招待所住了一晚。雖說檔次沒有這兒高,但規矩都是一樣的。”
聽兒子這么一說,蔣慶仙高高吊起的心臟這才緩緩落到了實處。她在床頭柜下面的空格里找到拖鞋,只是看看全新的包裝又舍不得換上。站起來四處走走,衛生間里閃爍著金屬光澤的沐浴器令她著迷,木格子里整齊擺放的洗發水和沐浴液讓她愛不釋手,按照順序堆疊的白色毛巾讓她“嘖嘖”稱贊。陶瓷洗面池與馬桶是見過的,雖不是什么稀罕物,但蔣慶仙還是認定這里的東西比自己在外面看過的相同類型要高級,更加昂貴。
房間是方芮定的。蔣慶仙是跟著村子里的其他親戚過來。
在蘇家村,謝浩然的外公蘇淳是個傳奇人物。讀書上進,學業有成,是那個村子里的第一個高中生。那個時代,在村民眼里,能夠在城市里擁有戶籍的人都很了不起,不是“吃公家飯”,就是可以不種地吃上白花花的商品糧。只是不知道為什么,蘇淳后來在城里糟了難,早早亡故,方芮一家也變得生活艱難。村子里有些念舊情的人去過幾次,回來以后都是搖頭嘆息……就這樣,“蘇淳”這個名字在村里被提及的次數越來越少,除了幾個與蘇淳血緣關系較近的親戚,大多數人都不會來往,甚至徹底將其淡忘。
事情之所以出現變化,是蘇春露家的往澤州去了一趟。說起來,蔣慶仙很看不起蘇春露,那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村婦女。六十多歲的人了,身體很健壯,家里人口多,以前特殊年代那會兒吃飯很成問題。蘇春露是個熱心人,在村里擔任婦女干部,按說她完全可以把很多好處偷偷往家里搬,自家兒女混個肚圓吃飽絕對沒有問題。可她偏偏死心眼,說什么“集體的糧食必須歸大家所有”。結果到了七幾年的時候,蘇家村一帶正好趕上洪澇,她全家糧食不夠,差點兒把人活活餓死。
即便是過成這個樣子,蘇春露還是每年都會去城里看看方芮一家,每次都會背著一大口袋糧食。糙米、干豆子、洋芋、玉米粒……什么都有。每次去的時候在路上遇到熟人,蘇春露也不避諱,都是笑笑打個招呼。有時候帶著她兒子,有時候是一個人。總之,這些年下來,也就是她與村里另外幾個老人與方芮家里聯系多,走動也比較頻繁。
誰也沒有料到方芮家就這樣發了起來。她坐著小車來到村里的時候,所有人都被驚動了。
那車子具體值多少錢蔣慶仙不是很清楚,她那天是跟著別人去族叔家里看熱鬧。蘇淳畢竟是村里的人,方芮把他的牌位送回來也很正常。蔣慶仙稱其為“族叔”,其實是村子里輩分很高,說話有著決定性因素的老人。方芮送了他很多禮物,老頭樂呵呵的對她說了一大堆好話,留著方芮在家里吃晚飯,又叫上蘇春露等好幾個熟悉的親戚作陪……蔣慶仙是從外村嫁過來,那種場合她是沒資格去。偏偏丈夫那時候不在家,她在遠處看著方芮進了族叔家門,給蔣慶仙留下最深刻的印象,就是方芮身上的那套衣服,還有鞋子,一看就不是便宜貨。
后來聽說族叔收了方芮很多東西,吃的穿的都有,蔣慶仙很是嫉妒,好幾天都覺得心情不好。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村里人開始往澤州跑的勤快了。
最初好像是蘇老六。那是個腦子活泛的單身漢,四十多歲。他爹娘死的早,自己一個人在村里種地,每年糧食收上來剛好夠吃飽,自然也就沒有姑娘瞧得上他。也不知怎么了,蘇老六去了澤州一趟,回來以后像是換了個人。他不再像從前那么渾渾噩噩麻麻木木,也不像往年那樣在地里種包谷。蘇老六找到村長,把鄰接著他那塊地的一座小山頭承包下來,全部種上苜蓿,又養了一群羊。
養羊的效益的確比種包谷強多了。但是一切都需要錢。村里很多人都在觀望,都在看著蘇老六到底能不能從這方面賺錢?
承包費是肯定要給的。熟人問起的時候,蘇老六也沒遮掩。他直言道:自己是去澤州看親戚,從方芮那里借的。按照輩分,他得管方芮叫“老姨”。那是個熱心的老婦人,借錢給自己承包山頭,還幫著自己找了很多牲畜養殖的技術資料。
蘇老六是個不甘于現狀的。他不想就這樣混一輩子。對于方芮的幫助,蘇老六很是感激,也在村里沒少說自家老姨的好話。可是這些話在旁人聽來,就變成了另外一種意思————蘇淳的媳婦其實很有錢,大概是蘇淳死的時候給她留下了一大筆遺產。蘇家人畢竟是蘇家人,方芮對老家親戚很是照顧。雖說澤州離蘇家村遠,但只要愿意跑腿,多往那邊走走,肯定能從蘇淳媳婦那里分到一些好處。
就這樣,來到澤州的老家親戚越來越多。最初是幾個人,后來就變成幾十個。
族叔是個厚道人。他經常勸說村里人,讓他們不要有事沒事總往澤州跑。方芮家里雖然有錢,卻也不能每次都給予招待。其實這種事情將心比心,換了要是你家里親戚每天都上門,你會不會大魚大肉的頓頓招待?一次兩次也就罷了,時間長了,恐怕你被惹急了直接把大門鎖上,對來人理都不理。
有些人聽勸,也明白事理。
有些人就不會這樣想。但你還別說,厚臉皮的確有厚臉皮的好處。蘇鳳蘭家里的事情,蔣慶仙是知道的。那女人愛占小便宜,前前后后往澤州去了好幾次。每次回來都大包小包地扛著,逢人也會炫耀般的讓人家看看她新買的衣服。說什么“都是方芮三嬸給的”,還說三嬸請她住在澤州城里最豪華的酒店,一個晚上就得好幾百塊。
那時候,蔣慶仙對這些話嗤之以鼻。
住一晚上就得好幾百?別吹牛了。你蘇鳳蘭在地里刨食一個月也掙不到那么多,你真當別人是傻子?
可是后來,蔣慶仙自己去了澤州一趟,她相信了。
方芮是個大方的人。謝浩然公司里每年那么多的分紅,她自己根本花不完。老家來人必須好好招待,從吃的到住的都不能省。這其實不是大手大腳,而是方芮替死去的丈夫在老家買來名聲。
第一次去,住的是一百二十塊錢一晚上的連鎖酒店。
當時蔣慶仙就覺得震撼。她在村里呆了一輩子,從未想過外面的世界會是這樣。自己存的那些錢要是拿出來,在這種地方根本不夠花。
從那時候起,蔣慶仙就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