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嘉林有些猶豫,考慮片刻,他把手上的筷子橫放在碗邊,看著蘇恒聯道:“老師,還是告訴小然吧!這件事情不是你的錯,沒什么不能說的。”
蘇恒聯的情緒很是低落。他皺著眉,一言不發。
師母在旁邊嘆了口氣:“小然,我也不瞞你,你老師……他……被人家騙了。”
謝浩然與明真同時張口發問:“誰騙了老師?”
“一個叫曹環宇的畫商。”周嘉林解釋道:“老師的作品在國內外名氣很大,尤其是工筆花鳥。老師早年專攻這個方向,后來年紀大了,眼睛和手不好使,工筆也就畫得少了。以前的那些作品在市場上賣價很高,這些年越是不畫,價錢也就水漲船高。老師這個人你是知道的,性子很倔,上門求畫的人多,不管什么身份統統都被老師拒絕。閑來無事寫上幾副中堂送給老朋友,但是家里存留的工筆畫卻不會給出去。時間長了,大家都知道老師的脾氣,也就沒人再往這方面打主意。”
“上個月,那個叫做曹環宇的畫商找上門,說是邀請老師以評委身份參加一個書畫比賽。比賽的確是真的,獎項設立也沒有問題。同時作為評委的還有其他幾位書畫名家,都是老師認識的朋友。因為彼此關系很熟,老師就沒想那么多。按照比賽贊助方提出的要求,每一位評委都要在賽后留下一副書畫作品,送給排名靠前的獲獎者作為鼓勵。老師想著只是簡單的一副字,覺得沒什么,就帶著印章去了。”
謝浩然在旁邊插了一句:“怎么,那些人強迫老師現場作畫?”
“那倒是沒有,他們還沒有這個膽子。”周嘉林面色陰沉:“問題就出在印章上。老師那套常用的印章你是見過的,一套三枚,首枚是個“蘇”字,中枚是個“恒”字,然后是“聯”字。三個字自成一體,每個單獨字樣旁邊的花紋都有聯系,單枚是中間的那個字放大,與花紋連接成為老師的姓名。也就是說,三枚印章都可以單獨使用,也可以同時加蓋合起來用。”
印章是華夏字畫當中必不可少的重要組成部分。以印章作為一副作品的記號,更是判斷一些珍貴名家作品真偽的重要依據。文人墨客在揮毫作品的同時,也會把自己的名號以印章形式留在紙上。比如齊白石,他本名其實不叫這個,書畫作品落款印章也只是“白石老人”。
總而言之,印章加上落款,早已成為書畫名家對自己作品的認同方式。只有他們本人覺得滿意的作品,才會加蓋印章,然后簽名。
既然周嘉林把事情說開,蘇恒聯也不想那么多。他悶悶不樂道:“我本想著現場留字,又是對年輕獲獎者的鼓勵,當然要帶上完整的一套印章才行。結果我去了,偏偏在那個時候肚子不舒服,那天是嘉林陪著我去的。會場里人多,他也忙著顧不過來,我就自己去了衛生間。等到回來的時候,發現擺在椅子上的印章盒子不見了。”
明真神情凝重:“被偷了?”
蘇恒聯自嘲地搖搖頭:“要說偷,那也不算偷。后來印章盒子被人送回來。只不過……印章被人用過了。”
謝浩然微微瞇起雙眼:“老師,你的意思是,你的印章被人偷用了?”
蘇恒聯點點頭:“我也是后來才知道。曹環宇,就是那個書畫商人把盒子送回來,我打開一看,印章上的印泥痕跡很新鮮。當時我就覺得事情不太對勁兒,但是那時候比賽已經開始,正好輪到我這個評委對參賽作品發表意見。后來我找機會對嘉林說了,帶著我找到曹環宇,那個人說什么也不承認。”
明真蹙起眉頭:“那印章盒子的事情他怎么解釋?”
周嘉林冷笑道:“他說是在衛生間外面撿到的,還反過來叮囑老師以后別那么粗心大意,帶在身上的東西千萬不要弄丟了。”
謝浩然直接問起事情重點:“那個書畫商人,他用老師的印章都干了些什么?”
周嘉林臉上的冰冷與憤怒比之前更甚:“他偽造了很多老師的作品。”
聽到這里,謝浩然愣住了,隨即問:“偽造作品?加蓋印章?”
蘇恒聯臉上浮現出一絲慚愧:“我那套印章來之不易,是當年一位名氣很大的玉匠師傅所做。明暗紋互相連接,雕刻手法特殊,蓋在紙上,紋理圖樣套著我的名字……印章這種東西,以現在的技術來說,偽造仿制并不困難。但是我那套印章不同,一來是石料的質地,二來嘛,就是當初那個玉匠師傅在上面留了記號,而且還是暗紋,想要以技術方式作偽是不可能的。”
周嘉林在旁邊接著說:“后來,市面上出現了很多據說是老師的作品,全部都是工筆花鳥。”
說到這里,謝浩然已經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也就是說,那個書畫商人盜取了老師的印章,在別人的畫作上加蓋,冒充老師的作品?”
蘇恒聯苦笑道:“這消息還是我一個老朋友告訴我的。他那天逛書畫市場,接連發現了四副我的工筆花鳥。我的性子他是知道的,只要加蓋過那套印章,就說明我本人對畫作本身已經承認。那些畫本身來看沒什么問題,的確是精品。問題就出在落款上。我這些年一直沒畫過工筆,偏偏落款時間大多是前年,還有去年。”
明真總結了一下事情真相:“找人代筆,然后加蓋老師您的印章。這樣一來,那些畫就可以打著您老人家的名號,擺在市面上賣高價。”
周嘉林眼睛里幾乎在噴火:“我找過那個畫商曹環宇,他對這些事情一概不認。”
謝浩然問:“報警了嗎?”
蘇恒聯的老妻在旁邊嘆了口氣:“報了。但是警察說了,這種事情他們實在不好鑒定。曹環宇一口咬定那些蓋了你老師印章的畫都是真品,而且在這件事情上你老師也拿不出切實有效的證據。因為具體畫還是沒畫,其實口說無憑。至于在賽場上丟失印章那件事,曹環宇也根本不認,說是沒撿到過你老師的印章,也就不可能換回來。”
謝浩然思考了一下,問蘇恒聯:“老師,這件事情您打算怎么辦?”
“我已經在朋友圈子里發過聲明,說曹環宇手上那些工筆畫不是我的作品。但是曹環宇這個人能量很大,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做的,竟然聯合了好幾個省份美術家協會的重要成員,對那些作品進行了鑒定,還針對每一副作品出具了鑒定書。”
謝浩然有些疑惑:“美術家協會?老師,那些人不認識你?”
蘇恒聯臉上浮起一絲怒意:“怎么可能不認識?其中一些人,當年我還手把手的指點過,只是沒有像你和嘉林這樣有師徒名分。都是些黑了心腸,渾身都是銅臭的骯臟的混蛋。我托人打聽過,曹環宇給他們開出了很高的價錢。如今,那些所謂的鑒定書已經隨著作品一起進入了市場。有掛在外面直接賣的,還有的進入了公開拍賣環節。雖然我拒絕承認,卻只有在圈子里的幾個老朋友知道。至于外面……唉!真正是有錢能使鬼推磨啊!我后來才明白曹環宇砸錢把那些人拉攏過去的道理。就像當年曾參殺人,其母不信。可是說的人多了,三人成虎,就算是再相信自家兒子的品行,曾參的老母也不由得相信兒子在外面殺了人,逃之夭夭。”
明真在旁邊安慰道:“蘇老師,您還是想開點兒,事情既然已經出了,總不能把您自己也搭進去。”
“我是實在無法接受啊!”蘇恒聯的嘆息聲中夾雜著憤怒:“這明擺著就是騙人。我這么大歲數,那么多年,我從未在字畫上騙過人啊!畫的好才能加蓋印章,畫的差了就直接撕掉。縱觀咱們華夏書畫歷史,董其昌這個人雖說品行不端,在歷史上留下罵名,可是他在書畫方面的個人自控能力還是值得稱道的。沒有一副劣品流世,不因為名聲就以字畫賺錢……看看古人的風骨,再看看現在那些該死的奸商,真正是沒得比啊!”
周嘉林的情緒也被帶了起來。他從鼻孔里噴出兩股濁氣:“小然你來之前,我和老師正在商量。老師的意思是,把他名下的幾處房產賣掉,湊上一筆款子,從曹環宇那里把所有偽造的作品買下來。”
明真聽到這里,脫口而出:“為什么?”
蘇恒聯臉上全是堅毅的神情:“人活百年,不能在死后留下罵名。假的就是假的,何況這件事情也是因為我自己疏忽大意造成。他曹環宇之所以想方設法騙我的印章,不就是為了賺錢。既然這樣,這筆錢我認了,給了。但是那些畫一定得要拿回來,一張也不能少。”
謝浩然沉默良久:“老師,這樣吧!房子您也別急著賣,這件事情就交給我來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