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下了整整七天,即便是這樣,天色依舊未曾放晴,天空中還是有濛濛雨落下來,讓人安寧不得。
受創最重的并不是京兆尹,而是河東郡跟弘農郡,其中弘農郡平地水深一丈,房屋倒塌無數,百姓只能困居高處,與逃避水災的蛇蟲一起嗷嗷待哺。
河東郡境內六條河流齊齊潰堤,大水漫延河東,一十六縣竟成澤國。
右扶風山林眾多,一場大雨引發山洪,從右扶風到京兆尹的道路全部被沖垮。
官府一氣征發民夫八萬,日夜不停的搶修從右扶風到京兆尹的道路。
河東,弘農已經顧不上了,官府一心想要搶通右扶風,先把里面的大軍接應出來,應付即將到來的民變。
大街之上風聲鶴唳,除非有辦法,否則沒人上街,現在,街道上全是軍兵,轉瞬間,一座繁華的陽陵邑就變成了一座死城。
云家的大門關閉的死死的,不掛誰來都不開門,家里老的老小的小,要是有強盜跑進來就麻煩了。
“只準吃個半飽,沒事就喊餓,不能讓人知道我們家有糧食,官府正發瘋般的籌糧呢。”
梁翁趴在門縫上朝外看看,然后就喝罵端著大碗吃飯的小蟲。
小蟲被耶耶鐵青的臉色嚇壞了,連忙把飯碗藏在背后。
云瑯站在二樓上,輕易就能看見外面。
大槐里還算是安靜的,越過前面一大片低矮的平房,西市,東市全都是人,哭鬧聲即便隔著老遠都清晰可聞。
云家的東面是長平侯府,西邊是上林署監事家,一個胡子老長的家伙,跟云瑯一樣站在樓上眺望遠方。
見老家伙看過來了,云瑯就遙遙躬身施禮,老家伙也拱手還禮。
看了一陣子,兩人不約而同的轉身進了房間。
對云瑯來說,這場雨并不算大,他見過更大的,關中在他的時代里曾經暴雨半個月,滿世界的新聞都說關中遭災,可是,也僅僅是新聞上吼幾嗓子,在云瑯他們這些群眾一人捐出了一百元之后,災荒好像就過去了。
沒聽說把誰家的糧食拉走救濟災民,也沒聽說把誰家的壯勞力拉走去修路。
倒是那些商人們歡呼著要求去重建災區,最后一個個賺的肥頭大耳朵的。
一百元就過去的事情,至于嗎?
于是,在軍兵上門的時候,云瑯大方的給了一萬錢,那些軍兵就不再理睬云家一屋子的老弱病殘。
“福兮禍所依,禍兮福所伏!”這是云瑯這幾天經常說的一句話。
每日里都歡喜的看著別人家強壯的仆役被軍兵們用繩子串起來帶走。
官身是個好東西,至少在賄賂的時候人家知道這是自己人,不會出現告發這種事。
商人就倒霉了……只要遇到災年,他們就是這個世上最大的肥豬……
“我出了一百萬錢啊……一百萬錢啊……他們怎么還是把我家的仆役全部帶走了……”
第一次看見卓姬靠在糧包上痛哭,云瑯心里很舒服。
“趕緊住嘴,人家不僅僅要壯男,聽說連壯女都不放過!”
云瑯的嚇唬性的言辭自然對卓姬沒有什么威懾力。
“作坊里現在全是婦人,一個男人都沒有……我只好搬過來……平叟看家。”
好不容易聽卓姬顛三倒四的把話說清楚,云朗無奈的道:“住過來沒問題,只能睡糧包上了。”
聽云瑯這么說,卓姬才注意到云瑯這間被糧包塞得滿滿當當的房間。
“天殺的,你怎么會有這么多糧食?”
“在你們都以為新糧馬上收獲,清除舊糧空倉庫的時候買進的。
就一個字,便宜!”
卓姬苦澀的道:“出舊糧進新糧這是每年都要做的事情,今年也不例外。
誰成想,再有十天新糧就要下來了,偏偏這個時候下雨。
老天爺這是不給人活路啊。”
云瑯見卓姬雙目通紅,明顯好久沒有睡好了,就攤開自己的床鋪道:“睡一會吧,我去給你熬粥,白米粥!”
說完就走了出去。
卓姬挪到床鋪邊上一屁股坐下去,這時候才發現身體沒有一處不是酸痛的。
屋子里滿是糧食味道,說不上難聞,也說不上好聞,只是不難受罷了。
少年的床鋪很干凈,也沒有怪味道,皂角的清香有些濃郁,毯子松松軟軟的像是才被炭火烤過,只有那只塞滿了蕎麥皮的枕頭很奇怪,不過,枕上之后不像木枕,玉枕那樣硬,更不像錦枕那樣松軟,軟硬適中,很舒服,卓姬準備回去之后也弄一個這樣的枕頭。
細雨蒙蒙的天氣里本就適合睡覺,卓姬腦袋剛剛挨上枕頭不久,就沉睡了過去。
事實上,不管長安三輔發生了什么事情,也不會缺少她一張安全的床榻。
來到云家借宿是平叟的主意。
自從老天開始下大雨之后,平叟就要她無論如何也要住進云家來。
這讓卓姬又是羞恥,又是難過。
可是平叟須發虬張的指著天上的大雨怒吼“你看,你看,連老天都在幫他……”
這些話,讓她無所適從。
卓姬知道平叟不會害她的,尤其在平叟已經把家眷從蜀中搬來長安之后,就更加的確定這一點。
關中大災,讓長平鉗制云瑯的事情成了泡影,長平已經沒有心情和時間去鉗制云瑯了。
諾大的關中,如今已然全速運轉了起來,救災,防災,防止災民暴亂,才是重中之重。
現在,只要云瑯愿意,他想要多少仆人官府都會賣給他,只要他能保證喂飽這些人的肚子,保證他們不造反就成。
或許是這兩天太操勞的緣故,卓姬一覺睡到了傍晚才悠悠醒來。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巨大的糧包,她才霍然驚醒,想起這里是云家,不是鐵器作坊。
在平叟的堅持下,卓姬這次過來,連丫鬟都沒有帶,平日里,只要她睡醒,立刻就會有人伺候她穿衣洗漱。于是,她就愣愣的坐在床上,有些不知所措。
門,吱呀一聲響了,丑庸帶著笑意走了進來,手里還端著一盆水。
“大女,您起來了呀,小郎剛才還問起您。”
卓姬愣了一下道:“你叫什么名字來著?”
丑庸笑道:“丑庸,還是您給起的名字。”
卓姬看著丑庸豐滿的臉蛋,發現這丫頭也不是很丑,至少笑起來兩只眼睛彎彎的很是讓人舒服。
“這名字不好,改了吧!”
穿好衣衫的卓姬看著自己在水盆里的倒影說道。
丑庸搖搖頭道:“小郎說這是一個好名字,只要沒人笑話的名字就一定是好名字,還說賤名好養活。
婢子現在過得很好,正好應驗了這個說法。”
“在這里沒人笑話你?”
“只有小郎總是嫌棄我笨!”
“那就不是笑話了,他幾乎嫌棄這個世上所有的人。”
丑庸立刻笑逐顏開,張著嘴笑道:“小郎是世上最聰明的人。”
對于丑庸這種明顯沒有立場的話,卓姬自然付之一笑。
睡了一天,中飯都錯過了,自然感到腹中饑餓。
云家人吃飯的樣子很奇怪,東一個西一個的,從主人那里就沒有什么好習慣。
云瑯見卓姬一直在看他,就放下飯碗道:“沒規矩是吧?”
卓姬皺眉道:“吃個飯而已,你總是抖腿干什么?”
云瑯嘆口氣道:“我這是在安慰自己,努力的告訴身體,好好吃飯,這些飯菜很好吃!”
卓姬看了一眼自己的餐盤道:“有稻米粥,有今日祭祀雨神的胙肉,有雞子,還有豆腐跟綠菜,這可是一等的餐飯。”
云瑯丟下筷子無力地道:“你沒吃過川菜,沒吃過湘菜,沒吃過孔府菜,沒吃過潮州菜,更沒有吃過真正的關中菜,當然覺得這些東西很好吃。”
“聽都沒聽過!”
云瑯重新端起飯碗,狠狠地喝了一口粥道:“吃飯,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