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亨和林馨兒都呆住了。
隨即,兩人同時質問王夢雪:“你說什么?”
王亨逼近王夢雪,“你再說一遍!”
小神童眼中露出可怕的神色。
王夢雪喊出那番話后,便意識到自己闖禍了,在王亨的逼迫下,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然事已至此,說出的話如同潑出去的水,再也無法收回了。她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大聲道:“你長不大,永遠也長不大!”
王夢雪的話讓王亨感到恐懼。
他劈手揪住她胸前衣襟,發現個頭不夠她高,須得踮起腳,這更讓他心膽具喪,用力吼“你再說一遍!”
王夢雪嚇哭了,含淚喊:“說就說!你長不大,永遠長不大!永遠就這么高!你得意什么?有什么可得意的!”
“還有你,”王夢雪又轉向林馨兒,“你不過是王家娶來陪他玩兒的。不然就憑王家的家世和門楣,怎會娶你這個沒教養的野丫頭!便是王家隨便一個庶子,等著嫁的官家女兒也排成隊,怎能娶寒門小戶女兒!”
她竭力打擊這一對頑劣的小夫妻。
王亨如愿被她打擊到了,茫然松了手。
按說,一般人聽見這話都會不相信。可是王亨和林馨兒一樣,早察覺自己在這家中是不同的,祖母和母親對他是不同的。王夢雪一語驚醒夢中人,他無法不信。
他看向林馨兒。
她剛嫁過來時,他記得他們差不多高的;這半年多來,馨兒個頭竄得很快,現在居然比他高出幾寸了,想來是在王家吃的好,才長得快。
難怪他的衣裳她穿不上。
原來如此!
林馨兒對王夢雪一笑,笑出一嘴整齊的小米牙,白森森的晃眼,道:“謝謝你告訴我們!”要不然她還不知要等多長時間才能察覺呢。現在知道了,人家公然表示看不上她,她也懶得敷衍人家了,連二姐姐也不叫了。
再說,本來他們也不該叫她姐姐。
王夢雪是王亨的妹妹!
林馨兒的表現嚇了王夢雪一跳。
她愣愣地看著林馨兒——不該這樣啊!
王亨的表現才算正常。
很快她便想通了:林馨兒才八歲,年紀還小,不知這消息對自己將來意味著什么,這是無知!
她有些不忍了,同情起林馨兒來。
林馨兒拉起王亨的手道:“走,找太太去。”
也不稱呼母親了。
這事必須當面問個明白。
王亨木然,任憑她拉著走。
王夢雪慌了,攔住道:“你們干什么去?”
林馨兒冷冷道:“閃開!”
那架勢,看起來像個大人。
王夢雪愕然之下,那兩人已經繞過她走了。
當時,下人們都噤若寒蟬,不敢說話。
而那一對肇事的始作俑者——墨云和安安,早在眾丫鬟婆子呵斥攔阻中,跳過假山,跑向湖邊去了。
去瑞明堂的路上,王亨一言不發。
林馨兒緊緊拉著他的手,牽著他走。
和他相處了這些日子,要說沒有一點感情那是假話。親情也好,友情也罷,此時她都很心疼這孩子,要帶他去問明真相。至于她自己,等事情弄明白后,她恐怕要卷包袱跑路了。因此,她心里對他有些歉意。
兩人來到王老太太的瑞明堂。
老太太身邊的祺媽媽早得了消息,已經回稟了老太太和王夫人。老太太先嚴厲吩咐祺媽媽:“叫夢雪去佛堂跪著!”然后和王夫人在堂上端坐,等候那小夫妻。
王亨一進來,便松開林馨兒的手,走上前,定定看了祖母和母親一會,突然匍匐在地,大禮參拜,磕了三個頭。
老太太神情前所未有的慎重。
王夫人則看著金童般的兒子,淚盈滿眶。
王亨的聰慧,絕不是王夢雪嘲笑的那樣無知,這一番大禮參拜,勝過任何言語,也將他的決心表明了——
他要了解所有事實真相!
誰也別想再隱瞞他!
林馨兒則站在一旁,沒有摻和。
老太太沖王夫人點點頭,示意她說。
王夫人便開口了,聲音輕輕的、緩緩的,仿佛怕驚嚇了王亨,又或者是想通過輕柔的敘述來安定自己的心,不至于哽咽失態。即便說的慢,說清真相也沒費多少時候。
其實,是王夫人不肯細說,因為那無異于將自己的傷口血淋淋地向人展示,說得越細,她自己越痛苦。
林馨兒卻通過她的述說,加上自己的推斷,將整件事都弄清楚了。
王亨今年已經十二了,整整比林馨兒大了四歲,而不是和她同年。他生下來便患有奇怪的病癥,請了無數名醫調治。好容易治好了,卻被太醫院的國手診斷為侏儒。
這還不是最可怕的,因為侏儒也可以長大成人,可以娶妻生子,不過身高較一般人矮小,而王亨卻不能成人。換句話說,他將永遠是個長不大的“金童”,無法娶妻生子。他的壽命,最多只能活到四十歲左右。
王夫人不肯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又擔心兒子在京城長大,會遭人恥笑,便想離開京城,到一個不知道他底細的地方去,撫養他長大。她聽說神醫“閻王愁”是杏林高手,隱居在黃山下的華陽鎮,便借口伺候老太太,帶著王亨搬到華陽鎮,請東方傾墨為王亨治病。
東方傾墨替王亨診斷后,說他也無法治愈這侏儒癥,唯一能做的是幫王亨調養身子,讓他活得健康點、久一點。
也許是上天的補償,王亨的身體發育有遲緩,大腦卻異常聰慧,說是神童一點不為過。
這既讓王夫人開心,又讓她傷心并發愁:索性是個笨的,糊涂過一輩子很容易;像他這樣聰慧機敏又高傲的孩子,一旦得知真相,如何能承受這打擊?如何面對世俗目光?
王諫得知這情形,便請了族叔王瑾教導兒子琴棋書畫和經史子集,并想方設法搜集各種疑難智力題目,鼓勵王亨沒日夜地鉆研。這么做,并非望子成龍,而是希望吸引并占據他所有的心神,讓他無法分心別的人事。若是能癡迷上某一件事更好,可以從此心無旁騖地研究。
有些“畫癡”、“棋癡”不就是這樣?別說外出應酬,連自己媳婦都懶得理呢。若王亨也能癡迷上一行,就無暇因為自己是侏儒而傷心了。就算傷心,也很快能丟開。
王諫的想法是好的,這番打算卻落空了。
關鍵是王亨太聰明了,竟沒有一項事物能令他沉迷的。他有條不紊地學習著、進步著,懂得越來越多。越懂得多,求知欲望越濃烈,興趣越廣泛。
這樣下去,還能瞞住他多久?
王亨的年歲,從兩歲就開始隱瞞。四歲時他問過一次,王夫人哄他說他生病記錯了。等六歲時減了四歲,又變回兩歲。然后就無法減了,因為再也哄不信他了。
他身邊伺候的丫鬟,每兩年就換一次。因為怕他察覺別人長高,自己卻沒長高。凡是跟他從小一塊長大的兄弟姐妹,一長高就送走,再不回來。從別處送來的人,都是已經長大成人了的,再送來。總之在王家,盡量不讓他親眼見證一個小孩子長大的過程,也讓他忽略了自身生長緩慢的真相。
他的生活,得到最大自由,沒有人約束他。
除了熟悉他底細的徽州城和京城外,他想去哪就去哪,他想進黃山也有人陪著,讓他盡情地干他想干的一切事。
無論做得多么天衣無縫,也不可能瞞他一輩子。
在王亨十一歲這年,王夫人對治愈兒子徹底絕望,便著手安排他的親事,希望他快樂度過短暫的一生。
一個侏儒,正常官宦人家,誰肯把女兒嫁他?
那不是把女兒推進火坑嗎!
王夫人想,與其到時候四處提親不成,不如趁早找個理由,為他娶個寒門小姑娘,全當陪他玩。
于是,林馨兒榮幸中選,嫁入王家。
也不等他們長大圓房,就讓他們吃住都在一起,因為她永遠等不到王亨長大,與其到時候驚嚇,不如一開始就睡一起,漸漸習慣了、適應了,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