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中良還在夸贊裴奕,江瑟也明白裴奕遲遲不與她談演習的原因了。
這樣的演習是有危險的,難怪當日商場里,裴老爺子打電話來責備他了。
馮中良說‘富貴險中求’,可她卻更在意他的安危,有些為他擔憂。
她沉默著不說話,小劉回來的時候,說王媽已經準備好晚餐了,她洗了手,拿帕子擦著水漬,動作認真又仔細,末了還從包里掏出手霜抹。
夏超群對她身上每一寸肌膚都看得十分重要,日常生活細節是再三叮囑,比她自己還要關注,時間一長就養成習慣了。
“怎么不說話?”
雖說她臨時過來的,時間也短,但馮家有專門的廚子,仍是弄出了四菜一湯。
每樣餐點都十分精致,但分量卻并不多,馮中良已經用過晚餐,但為了怕她覺得尷尬,仍是讓下人擺了碗筷,陪她坐著。
“就是有點擔憂,爺爺,您說這演習是不是太危險了?”
她拿著筷子,問了一句,馮中良就搖頭:
“人活著,就沒有輕松的事,就像我有幾個兒子,不成氣候,可也想著在公司里爭權奪利,就怕吃虧呢。”
他說這話時,微微笑著,江瑟心里就更難受了。
這些話,以前她沒重生的時候,馮中良是從來不會跟她提的,重生之后,興許是她態度的轉變,覺得爺爺并沒有她想像中那么嚴肅不可親近的,他孤傲嚴肅的表面里,是一個孤單獨居,有點怕寂寞的老人罷了。
她一雙眼睛大大的睜著,溫潤而素凈,一言不發,眼眶一圈有些泛紅。
“傻孩子。”馮中良看她這個樣子,抿了抿嘴角,笑了起來,目光有些柔和:
“阿奕不是孩子,他做什么樣的事,他有分寸的。任何他做出來的決定,都應該由他承擔后果。”
不知是不是江瑟的目光讓馮中良受到了觸動,他叫王媽給他倒點兒酒來。
家里泡著各式各樣的養身酒,只是馮中良年紀越大,卻越克制,很少碰這杯中之物,今日應該是他難得心情很好了。
酒呈棗紅色,帶著藥香,他指著酒杯:
“這里面的老參,是我當初在長白山親自挖到的……”
他早年參加革命軍的時候,曾在長白山活動。
“那年我才剛結婚不久,侵略軍炸毀了華吉省的一道鐵軌,謊稱受到襲擊,攻占華吉。”隨后華吉淪陷,算是打響了日寇侵略華夏的第一聲槍響,戰爭一觸即發。
年少的馮中良義不容辭參軍入伍,告別妻子趕往華吉。
“那會兒條件艱苦,到處都是侵略軍的人,我們只能在地下活動。”他侃侃而談,說得興起,臉龐發紅:
“有一次被圍困長白山,數天數夜,沒有干糧吃了,就挖野菜嚼了,不敢生火,怕被人發現留下痕跡了。”這樣的情況下,他挖到了兩株人參,不舍得吃了。
估計是酒意上頭,氣氛又太好了,他脫口而出:
“你奶奶身體不好,我總想著帶這東西回去給她瞅瞅,問過大夫,看怎么整治給她補補。”
他并沒有意識到自己說了什么,卻聽得江瑟心潮起伏。
“那后來呢?”
明知當年的事情已經過去了,可她聽馮中良提起這些舊日往事時,卻依舊替他擔憂。
他笑了笑,看著江瑟臉上的焦急,這張臉明明與馮南是不一樣的,長相不同,年紀不同,名字也不同,可恍惚間,他卻總覺得像是孫女馮南坐在自己面前,乖乖聽他講以往的事情了。
馮中良甩了甩頭,看她握著筷子,面前的飯都不吃了,不由沉了臉道:
“邊吃邊說!菜也涼了。”
她答應了一聲,又低頭扒飯,一雙眼睛卻仍盯著他看,那樣子讓馮中良笑了起來:
“后來嘛,我倒是走運,撿回一條命了。”他捶打了兩下自己的腿,“也把這參帶回來了,原本是要給你奶奶服用,可她卻舍不得,最終偷偷拿了這參給我泡酒。”
以前的馮中良,是從來不跟小輩說這些話了,以至于江瑟從來都不知道,爺爺與奶奶之間,年輕的時候感情是這樣要好的。
難怪馮老太太逝世很早,馮中良卻從來都沒有續弦的意思。
香港大佬娶姨太太的很多,他卻壓根兒沒有動過這樣的念頭,做生意時為人也很正派,花邊新聞向來沒有。
江瑟不由有些羨慕這樣一對夫妻的相濡以沫,馮中良沒有像年輕人一樣將喜歡與愛口口聲聲掛在嘴邊,可是那種夫妻之間的真摯感情,卻在他話里行間顯示出來了。
他惦記著馮老太太,挖了野參舍不得吃,千里迢迢帶回來給她補身,她卻惦記著丈夫,又把這參拿來給他泡酒。
“女人都是這樣,愛瞎擔憂,怕我從那地方受傷回來,落病根了。”他說到這里,目光柔和:“就跟你似的。”
他有多少年沒跟人提起過亡妻了?小劉站在遠處,百感交集的看著這一幕。
燈光下祖孫兩人說說笑笑,馮中良在子孫面前都很少提及的事,此時卻愿意跟江瑟說,如果她是馮南小姐,是馮中良的親孫女,那該多好呢?
“對了,我最近練刻石,倒是找到些早年的感覺了。”馮中良有些喜滋滋的提起這事兒,頗有些自得之色。
他酒喝得不少,已經有些上頭了,那酒泡了多年,后勁不小,他說話時都有些大舌頭:
“改明兒,你得了空,過來給我琢磨琢磨,你送我的那塊田黃,刻個什么好?”
“我覺得,不如刻個您的名字好了。”江瑟提議,她吃完了晚飯,正在喝王媽盛來的鴿子湯,那湯極滋補,已經燉出了火候,加了些藥材,喝一口覺得唇上都似是帶著粘稠的湯汁:
“您不是有時也寫寫畫畫的么?正好刻個印章,一畫完,沾了印泥,往上一戳。”
“好!”馮中良一拍大腿,點了點頭:
“這個主意不錯,字兒寫什么好呢?”
江瑟偏頭想了想,說道:“秦小篆如何?”
她說話的時候,還伸出手,在桌子上去比劃馮中良的名字。
馮中良順著她手勢去看,她還在桌子上畫著,寫到中的時候,姿勢有些不大對頭,他伸手一拍桌子:
“寫錯了!說過多少次了,‘口’字順序不是這樣的,從小到大,沒一次記心里的!”
他迷迷糊糊間,將江瑟當成馮南了。
馮南一筆一劃都是由他所教的,她從小寫字規規矩矩,卻唯有一點屢教不改。
別人寫‘口’字的時候,都是先一豎,后橫折,再以橫封口,偏偏馮南就是如畫‘0’般,從豎開始,由下往上封成一個不大方正的口。
為這事,馮中良還說教過她幾次,這次聽了,下次又仍如此。
江瑟連忙收手,小劉看他發脾氣,猜測他是喝醉了,連忙上前來扶他。
桌上一杯參酒,約有二兩,這會兒杯子都見底了。
“老爺,您醉了。”
小劉連忙要扶他起身,他還在喊:
“我沒醉,你看我醉了,我心里明白著呢。”
喝醉的人是沒有理智的,這樣的話平時馮中良是絕對不會說的,他瞪著眼,斷然否認小劉的話,頻頻搖頭說沒醉,這模樣肯定就是醉了。
馮中良都醉了,江瑟自然是不好再留下來的。
幫著馮家的下人把他服侍著背上樓,洗漱躺下了,江瑟才起身告辭了。
馮中良這一覺睡到凌晨三四點,才醒過來了。
房間里中央空調的出風口徐徐吹出冷風,他身上蓋著毯子,嘴里干得要命。
他晚上喝的酒是好酒,宿醉后頭也不怎么疼,他起身擰亮了臺燈,床頭柜邊放著一個保溫杯,應該是小劉為他擱下的,里面裝著熱水,知道他醒來要喝的。
馮中良隱約覺得有哪里不對頭,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忘了。
可到底是什么事呢?他一手拿著杯子,一手拍頭,才剛醒來,人也是迷糊的,一時間渾渾噩噩,什么都記不清楚。
只記得昨天江瑟來了,他難得心情不錯,還破天荒的倒了一杯酒,跟她聊起了那些陳谷子爛芝麻的往事兒。
馮中良想到這里,不由笑了一聲,水杯擰開了,他喝了一口,這些舊事他平時也沒地兒去說,子孫們是沒有閑功夫聽他這些舊事的,兒子們恐怕只想知道將來中南實業的股份是如何分配的,中南實業又該由誰來接手。
孫子女們就不用說了,都疏遠得很,唯有一個馮南帶在身邊,近幾年也變得不認識了。
幸虧他還有個乖巧的孫女江瑟,不是親的,卻勝似親生的孫女了。
可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忘了?他有些苦惱的皺起了眉頭,覺得人年紀大了,就是記憶力不好了。
他好像沖江瑟發了什么火,小劉來勸他,還鬧了一通。
可那孩子向來乖巧,有什么事情讓自己發了火呢?馮中良想了一會兒,想得頭都疼了,他掀起毯子想要下床,屋里發出的響動及亮起的燈光,估計是讓小劉注意到了,他敲了敲門,得到馮中良允許進來之后,看他想坐起身的動作,忙來為他找拖鞋:
“您昨夜喝醉了,怎么這么早就起來了呢?再躺一會兒吧。”
馮中良還惦記著昨夜的事兒,想了半天就是想不起來,他問小劉:
“我記得,昨晚我是不是發了一通火?”
“是啊。”小劉點了點頭,“您開始跟江小姐還在有說有笑的,突然就沖她發火,把她當成馮南小姐訓斥一通,說她寫字兒屢教不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