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末,張衍解讀出來的六十四篇道訣完完整整擺在卞橋眼前。
卞橋額頭上的冷汗涔涔而下,說實話,這些法訣他本不能看懂其一二,但當日胡勝余曾親口說這經詩共能讀出六十四篇道訣,現下張衍所書暗自契合胡勝余所言,足可以證明是當真能看懂其真意。
他在袖的雙手輕輕顫抖、顯然已知自己大敗虧輸,只是嘴上猶自強撐,道:“此《漫曲經詩》艱深繁奧,師弟這番解讀快則快矣,然其是否無誤卞某還不得而知,待我拿到胡師兄處再辨真偽。”
眼見卞橋明明已經輸了,卻還耍賴不認,圍觀眾人望向他的目光都是滿含鄙夷,更有甚者出言冷嘲幾句。
卞橋盡管胸怒火翻沸,但表面上卻只能裝作沒有聽見,心卻是暗恨,暗道:“今次且先讓爾等得意幾天,待回頭再收拾不遲!”
張衍一聲冷笑,道:“如此,這份道訣便留在張某處,等卞管事辨明真偽再來尋張某不遲,告辭了。”他竟然一把將那張寫有蝕的薄紙連帶致和丹一起收到袖子里,二話不說,起身就走。
卞橋萬萬沒有想到張衍說走就走,他起身追了幾步,望著張衍背影幾次想開口,卻又都把話咽了下去,想到胡勝余來日問自己索拿這份道訣,而自己又拿不出來……
他臉色頓時一陣慘白,渾沒有注意腳下涼亭臺階,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在地,雖靠兩旁奴仆扶住才沒有出丑,卻也是大失顏面,再也不敢在此多留片刻,急急狼狽而去。
今番令卞橋吃癟,張衍心卻沒什么快意。
卞橋不過是奴仆之流,這個人雖然跟隨了胡勝余不少時間,但是兩眼渾濁,氣息粗重,一眼就可以看出身上沒有任何修為,雖然發黑齒健,不過張衍可以斷定,那是長期服食上好丹藥的原因。
人生短短百年,只為了那些黃白之物奔波忙碌,到頭來還不是黃土一坯?明明身在寶山也不自知,只是一個舍本逐末,貪圖眼前小利的鼠輩而已。
只是聽說胡勝余這個人極為護短,自己得罪了他的管事,不知道會有什么反應?
張衍笑了笑,他在之前就已經將這個后果考慮進去了,也早有應對之策。
搖搖頭,他將這件事拋到腦后,一心整理起一天以來的收獲,畢竟卞橋拿來的道書法訣內容不是一般人能看到的,倒是便宜了自己,畢竟只是提升修為才是自己的根本。
只是他卻沒有想到,這件事所引發的后果卻比他想象還要大的多,短短幾日之內,他的名聲已經傳遍了整個蒼梧山,三觀弟子紛紛找他攀談結交。
初時張衍還耐著性子應付,后來卻感到煩不勝煩,索性不再外出解讀道書,閉門參悟法訣,這才消停了不少。
這一日張衍擺弄手的殘玉,他隱隱然覺得,這塊玉當好像還有很多秘密沒有挖掘出來,之前他修為低下,所以很多地方的猜想無法印證,正當他想試一試心想法的時候,卻有人在外輕輕拍打大門。
張衍不禁詫異,自從他推說閉關后,已經很少有人來拜訪自己了。
“門外是哪位師兄?”
門外那人輕聲喊道:“少爺,我是張喜啊。”
張衍一陣欣喜,道:“哦,是喜伯?快快進來。”
他起身開門,只見一個四旬出頭,模樣老實的年人瑟瑟站在門口。
這個張喜是他上蒼梧山前唯一帶在身邊的仆從,自小在他府長大,為人厚道實誠,原本是他父親的書童,記憶前身從不當他是下人,而是當叔伯長輩看待。
張衍上山后,張喜一直住在山下,前日他拿到不少糧食后,還差人送下去了不少。
只是張喜現在一臉愁苦,仿佛有什么心事。
張衍看了看他的神色,關切道:“喜伯,夜晚山間凄寒,怎么這個時候上山?”
張喜低頭道:“已有三月未見到少爺,如今春寒料峭,少爺又向來身體單薄,老奴心擔憂,是以上來看看。”
張衍灑然一笑,道:“我等修道人餐風飲露,寒暑不侵,喜伯無需憂慮。”
張喜看了張衍一眼,神色間欲言又止。
“楊伯來得正好,今晚便在此處住下,與我說些山下趣聞,蒼梧山多有美景,改日再帶些糧食隨采買之人下山。”張衍自然能看出張喜上山別有因由,不過他這個人胸有城府,并不急于詢問,只是一味招呼。
見張衍要往里走,張喜突然拉住了他的袖子,“唉,少爺,老仆我有句話不得不說。”
張衍回過頭,溫和地說道:“喜伯,我自小是你帶大,有什么話但說無妨。”
張喜連連嘆息,道:“少爺在這蒼梧山上已是三個春秋,掰指細算,可見多少人成仙了道?老太爺曾官至云州太守,老爺臨終前也是對你期望殷殷,盼你光耀門楣,你本該讀書應考,怎可在此耗費大好光陰啊!”
張衍卻是哈哈一笑,他走了兩步,在一處站定,伸出一只手指著洞壁上方,道:“喜伯你看,這上面一首詩伴我三年,我卻始終見而不識,今日一觀,竟是深得我心。”
張喜詫異張衍怎么突然扯到詩上,不過少爺既然對詩詞有興趣,自己當然樂見其成,他也是讀過詩書的,湊過去抬頭一看,發現這首詩落款時間是永平初年,便知道距今已經一百三十三年,可那字跡竟然深入石壁,猶勝初刻。
他慢吞吞地念道:“金殿枯骨黃泥冢,濁酒半杯祭公侯,今朝一覺黃粱夢,只問仙人不問愁……”
張衍一聲感慨:“今朝一覺黃粱夢,只問仙人不問愁,說得好,說得好!喜伯你看,這正是我張衍心意之寫照。”
天不絕人,再世重生,今生大道之路豁然在前。他怎么會浪費上天賜予自己的機會而回去貪圖人間富貴?
張喜頹然搖頭,少爺看多了神仙志怪,受此毒害甚深,虛無縹緲的神仙之事怎可聽信?他嘆道:“少爺,你資質不高,修仙無望,何苦……”
“資質不高?”
原本表情淡然的張衍神情略有異色,眉頭輕皺,道:“喜伯,這話你是從何聽來的?”
楊喜嚇了一跳,似乎感覺自己說錯了什么,立時嚅嚅不敢言。
張衍目光一閃,嘆了一聲,道:“你來時,周家人是怎么對你說得?”
張喜不假思索,道:“周家人說……”
還未說完,他臉色一白,頓時知道自己說漏嘴了,嘴唇哆嗦了幾下,“撲通”一聲跪下,拉著張衍的袍服,泣聲道:“少爺,周家人找到我說已知你在此處修道,著我勸你下山,否則當你試試周家的厲害手段,少爺,周家勢大,我們惹不起啊。”
果然是周家找上門來了么?
張衍眼閃過一道精光,他搖了搖頭,道:“喜伯,你這是上當了,周家人若知我所在還需找你作甚?豈非多此一舉。”
“什么?”張喜愣住了,“少爺是說周家不知你在此處么?”
張衍冷笑一聲,道:“他們先前大約也知道我在蒼梧山,只是這里又不是他家后院,找起我來還要些花費些手腳,可是你一來,他們自然輕而易舉就能找到我了。”
“啊?”
“哈哈,姐夫到了山上幾年,倒是長進了不少啊。”
隨著一聲長笑,門外轉進來一個身著白色襕衫的英武少年,他雙目狹長,鼻梁挺直,嘴如一線,眉宇間透出一股傲氣。
他用審視的目光打量了張衍幾遍,突然一笑,道:“姐夫,求道長生有萬般坎坷,千般關隘,似你這等資質,終生成就有限,有家姐在上,自然能護持你一生平安富貴,何必在這山與寒露荒草相伴?還是回到家,今后小心照看父母,做個凡人安度余生,豈不是逍遙快哉?”
不等張衍開口,他又一笑,道:“雖然你此次私自上山,但是父母家人也知你受他人蠱惑,不會怪責于你,且隨我回去吧。”他的話聽起來像是規勸,但語氣一股不容置疑姿態卻是盡顯。
張衍淡淡一笑,道:“父母家人?誰的父母,誰的家人?”
說來他的前身經歷也是奇異。三年前,也就是在他十六歲時,娶了定陽周氏的周家小姐周幼楚為妻,與此女拜堂之后,洞房新娘居然周身大放光華,稱自己是神女轉世,如今災怨得滿,即將飛升仙闕,著他照看顧此生人間父母,百年后自會渡他去天庭同享極樂。
張衍前身倒也聽信了這番話,雖然妻族驕橫,時常把下人如一般使喚,仍舊無怨無悔,一心一意侍奉神女父母,只盼有朝一日能享天道極樂。
但偏偏某日來了一個老道站在門口冷笑,又指點了他一番,他這才恍然大悟,哪里是什么仙家神女,分明是修道練氣士,雖然兩者在普通人眼里也沒什么區別,但得老道一說,才知道練氣士不過是練神沖道,妄稱天闕神仙是多么可笑。
周幼楚原先是玉霄派靈崖上人的徒弟,為修上乘大道,所以以妙法轉世渡劫,只是此生父母如果無人看顧便道德不滿,有礙功行,因此尋了張衍這么一個無父無母,家還千頃良田的冤大頭來贍養父母,償補天道。
如果不是老道點破了其玄虛,那么張衍此生不但只是娶了一個掛名之妻,還需拼死賣活奉養妻族,非但代人受過,到頭來還是落得一場空。
當時十六歲的張衍得知真相后,憤然之下受老道指點來了蒼梧山,也要修仙成道,誓要討回公道。
周幼楚這世父母雖然是靈崖上人的嫡系后裔,但終究還是凡人,并不知道這里面的關礙,巴不得張衍不在,正好盡數吞并張氏田產,所以張衍出走三年,周幼楚并不知情。
直到前些時日,她入靜時突然感到在張衍身上的施下的“牽魂術”突然消失,這才發現不對,找來周家人一問,才知道張衍已經走了有三年之久。
可奇怪的是,周幼楚竟然推算不出張衍的去處,似乎有高人遮掩了天機,而靈崖上人閉關多年,也無從求他推算,無奈之下,命同在上山修道的三弟周子尚下山查探究竟。
周子尚不敢怠慢,張衍關系重大,涉及到他二姐能否修習成上乘功法,他不得不慎重。
雖然找不到張衍,但是不張衍卻是帶著張喜一起出走的,果然一番推算后,周子尚沒多久就在蒼梧山山腳下找到了張喜。
因為怕張喜不肯吐露張衍所在,所以他命一個下人去試探了一下張喜,果然,張喜懼怕之下連夜上山,跟在他身后的周子尚輕松找打了張衍的居處。
得知張衍果然在山上修道,周子尚不免吃了一驚,張衍一旦修道有成,天道虧損自然又落回在他大姐周幼楚的頭上,這樣一來,先前的努力那就是盡皆付之流水了。
周子尚原本想直接綁了張衍下山,但是卻看到張衍氣息綿綿,面如潤玉,分明已經是筑元修為。雖然嘴上說得不屑一顧,心卻是有些吃驚,難道張衍在蒼梧山上得了某上師看重不成?
如果是這樣,倒是難辦了。
張衍現在是溟滄派弟子,輕易擄去,恐怕會引起兩派不和,再則,張衍上山另有蹊蹺,究竟是誰在背后唆使還不得而知。
思來想去,周子尚決定還是用柔和手段逼張衍自己下山。
然而現在聽張衍說“誰的父母,誰的家人”這句話時,冷漠帶著三分譏嘲,偏偏卻沒有一絲一毫的畏懼之意流露出來,心不由驚疑不定,更加懷疑是有人在背后給張衍撐腰,要不然他哪里來這么大的膽子?
他暗自揣測,那個人很有可能是靈崖上人的對頭,這樣的人他自己是肯定招惹不起的,不過這件事也不能就此放棄,而且他難得下山一次,正要憑此事讓師傅好好看看自己的手段。
周子尚微微一皺眉,也不動怒,不再做什么規勸,一句話也不多說,轉身就走。
從周子尚進門到離去,自始自終,張衍都是神色如常,倒是旁邊張喜一臉惶惶之色。
張衍若有所思,這個周子尚居然沒有浪費口舌逼迫自己下山,就這么退走了?
他絕不相信周家會這么輕易的放棄,看來自己這個便宜小舅子也不是什么簡單人物,應該還有更大的后手等著自己。
他很清楚,周幼楚想要修成上乘道法,就絕不允許自己成仙了道,雙方誰都沒有妥協的可能。
張衍看了看外間陰沉沉的天色,想來今天之后,周家的壓力恐怕會如疾風暴雨而來,幸好他的大計已經提前開始,要是周子尚早來幾天,他還真不好應付。
想到這里,他自信一笑,周子尚有一句話說得不錯,求道長生有萬般坎坷,千般關隘,這不僅僅是指修道上的障礙,人與人之間的對抗較量,殺伐爭斗難道就不在其么?
如果他連這一關都闖不過去,那又何談大道!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