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樂已經聽到了外面的腳步聲,正是楊善楊老先生和兩個壯年人過來。品書網
其中一個腳步聲十分熟悉,乃是族伯徐有貞,另一個大約就是楊偉增的父親楊宗了。
徐小樂見大人們都來了,更是懷了看戲的心思,并不多加辯解,只是斜眼看著天花板,一副誰都不在乎的模樣。
不過徐小樂卻沒料到,楊偉增的父親楊宗也是懂醫的。一聽說徐小樂診斷兒子腎陽虛,楊宗就先刺毛了。他道:“腎虛分陰陽,陰虛則陽不能斂,陽虛則陰不能固。故而陰虛者多發熱,陽虛者多畏冷。我兒發熱不止,怎么可能是陽虛?分明就是陰虛啊!”
徐有貞精通玄學,對醫學自然不會陌生。陰虛陽虛在診斷上雖然有些復雜,但是精簡到這些票友的層面,一般就是看“發熱”和“畏冷”與否。這兩個體征最為明顯,所以有很多人冬天穿單衣,以表示自己陽氣充沛,腎是健康。
聽了楊家父子的異議,徐有貞就盯著徐小樂,示意他溫和地跟病人溝通,做出解釋。
這對于大夫來說并不是個合理請求,人家學了那么多年——徐小樂例外——有什么義務來教你呢?就算要教,病人又有什么能力學呢?
這種溝通在徐小樂看來,簡直就是給原本盲人摸象的病人再多加些零碎,根本起不到作用,說不定以后還會被病人拿出來反駁其他的大夫。所以徐小樂壓根無視了楊偉增和楊宗的質疑,直截了當道:“你們這么能耐,怎么還病成這樣了呢?”
楊家父子頓時住口。之前來的大夫,哪個看不出這是“腎陰虛”?誰不是一個勁地給楊偉增吃六味地黃丸?藥沒問題,診斷沒問題,為什么病越治越重?這個問題的確叫他們百思不得其解。
徐小樂等冷場冷夠了,道:“就算不懂醫術的人,只要有些頭腦,猜也猜得到診斷上有些問題了吧。你們還要死死咬住腎陰虛不放?”
徐有貞已經別過頭去,心中暗道:難怪這孩子只有羅云一個朋友。或許以后也只能找羅云那樣腦筋有些欠缺的人做朋友了。他這時候突然又想:若楠這姑娘倒是不錯,貌似也有些聰明勁。若是做了徐家的媳婦,大概能對小樂跟人交往有些裨益。
楊善哈哈一笑:“小樂說得對極了。你們這兩個不長進的,還不道歉!”他說話神情貌若玩笑,但是熟知父親脾性的楊宗卻不敢當玩笑視之,只得躬身道:“宗也淺陋無知,還請小徐先生指教。”
楊偉增也垂下了高傲的頭顱,只是擔心徐小樂揭穿他縱欲過度的事。楊家雖然不是禮教之家,但是祖父、父親管教極嚴,若是叫他們知道自己偷偷……恐怕少不得一頓家法。
如此想來,楊偉增就一副生無可戀的模樣,悲哀地望向徐小樂。
徐小樂打了個冷顫,暗道:你干嘛可憐巴巴地看著我……好吧,我姑且放你一馬,就不跟你家大人告狀了。
徐小樂道:“那現在就是聽我的咯?”
楊宗只好道:“聽小徐先生的。”兒子都已經要病死了,能多一分希望就多一分,反正最差的結果就是那樣了。
徐小樂見楊宗徹底服軟,也就不多說了,問他們要之前大夫開的方子。楊家人取來方單,徐小樂幾眼看完,道:“果然不出我所料,要么是用六味地黃丸,要么就是六味地黃丸的藥材煎湯。這樣喝下去,沒病都要出事。”
徐小樂從一摞方子里抽出一張,取筆墨來寫了五個字兩味藥:桂枝、熟附子。
楊宗接過一看,頗有些詫異,又轉給了楊善。
楊善看了之后眉毛挑起:“我雖不懂醫,但是小徐大夫這手段可謂化腐朽為神奇呀。”
徐小樂倒是沒什么感覺,道:“這是金匱八味丸,也叫腎氣丹,見于醫圣張仲景的《金匱要略》,是溫補腎陽的妙方。宋人錢乙錢大夫,將其中的桂枝、熟附子去掉,就成了滋補腎陰的驗方,名叫六味地黃丸。這兩個方子看著相近,方效卻是相反。然而其作用之大,效驗之妙,恐怕再過五百年都沒人能超越。”
楊善將方子還給楊宗,教訓道:“看看,這才是治學之深。來龍去脈何其清晰明了!哪里像你,學了個三腳貓功夫就到處張牙舞爪。”
徐小樂聽他說得有趣,忍不住笑了。
被訓的楊宗臉上慘白,連連應諾,拿著藥方出去叫人抓藥。
徐小樂在京師沒有熟悉的藥鋪,所以還不能走,得等楊家人抓了藥來,檢查確認炮制無誤才行。南北藥材的炮制方法差異極大,這跟傳承有關,跟大夫的用藥習慣也有關系,所以不能輕忽。
這時候楊善就請徐有貞和徐小樂去客廳奉茶,一邊聊些徐有貞覺得有趣,徐小樂覺得很無趣的話題。
比如黃河決堤一類的事。
徐小樂對水利工程一竅不通,卻見一個禮部官員跟個翰林院庶吉士聊得很是起勁,幾乎有些坐不住了。他正要借口更衣,去楊家的果園看看,就見抓藥的人已經回來了。
徐小樂當著眾人的面解開了藥包,手掌輕扇,已經將各種藥味過了一遍鼻子,旋即從中挑出一些,道:“牡丹皮要用酒洗后微炒,這個不行。”
楊家下人為難道:“先生,這是從老號里取來的,若是他家都不對,恐怕京師里就沒對的了。”
徐小樂道:“你去找找南方人在京師開的店,問清楚是不是酒洗微炒的,別買回來又不堪用。我開方很講究,用藥就得更講究。”徐小樂不像許多大夫那樣大開大合,有用沒用的全都放進去。他更喜歡嫂嫂佟晚晴做女紅的態度,一針一線都力求精準。
下人只好跑出去找南方人開的鋪子。別人都以為這是南北藥材炮制方法不同,卻不知道徐小樂已經在心里吐槽所謂的“老號”也開始偷工減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