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若素壽三天了,家屬已經報官,差人來查過幾次,卻一直沒找到線索。
壽前兩天,趙若素剛剛辭去中書舍人的職位,賦閑在家,身份由官吏變成平民,因此他的壽沒有被列入朝廷大案,相關文書更不會送到皇帝面前,若不是關心吳家之事,必須要讓趙若素解釋,韓孺子到現在也不會知道此事。
環顧四周,韓孺子的可信之人大都被派出京城,剩下的不多,蔡興海身兼護駕重任,只能偶爾離開倦侯府,韓孺子于是叫來金純忠,將暗中打探消息的任務交給他,并且允許他調用來自晁家漁村的宿衛將士。
偏偏是趙若素,偏偏是這個時候,韓孺子對此不能不多心,總覺得有人在阻止趙若素對皇帝“開誠布公”,能做出這種事的人也只能是朝中官吏。
夜色越來越深,韓孺子心里也越來越焦慮,內憂外患已經夠多了,他可不希望朝廷內部再出現漏洞,起碼不要是現在。
可他終歸得面對現實。
韓孺子派太監叫來侍衛孟娥。
自從皇帝娶了金貴妃之后,私密之事比較多,孟娥不再像從前一樣時時守在皇帝身邊,而是歸入普通侍衛隊中,侍衛頭目王赫了解這名侍衛的特殊,讓她宗離皇帝不遠的地方,不用參加定期的輪值。
孟娥很快到來,向皇帝行禮,站到一邊的角落中去,以為皇帝需要自己的保護。
韓孺子卻不是這個意思,“孟娥,你還在學王之術嗎?”
“嗯。”孟娥沒什么變化,還跟從前一樣冷漠。
“可我好像很久沒見過你了。”
“我在看書。”
“哦。”
兩人都不說話,孟娥從來不覺得沉默是種尷尬,等了一會,韓孺子只能先開口,“你能不能”
“能什么?陛下。”
“算了。”韓孺子本想讓孟娥參與調查趙若素的下落,轉念又改了主意,孟娥是武功高手,讓她跟蹤或者監視一個人,輕而易舉,讓她尋找一名無影無蹤的官吏,有點強人所難。
韓孺子突然不明白自己叫孟娥來是為了什么,“今晚你留下。”
“陛下不回臥房休息嗎?”
韓孺子曳,自從淑妃鄧蕓來過之后,他不再拒絕與嬪妃同房,畢竟是血氣方剛的年紀,對這種事不會厭惡,但也從來沒有沉迷其中,一旦察覺到朝中事情有異,他更沒有心事去見陌生的嬪妃,更愿意留在書房里。
孟娥將這當成一項命令,出去找來太監,在書房內安置睡具。
韓孺子躺在椅榻上,孟娥吹熄蠟燭,睡在門口的小床上,都知道對方還沒有閉眼,可也都沒有說話,將近兩刻鐘之后,還是韓孺子先開口,“我仍在練功。”
“好。”
“堅持下去,我能成為高手嗎?”
孟娥想了一會,“只練內功是不可能成為高手的,還得學各種拳腳刀槍的功夫,最重要的是,得經常與他人比試、搏斗,陛下沒這個時間,也沒有必要,內功能讓陛下精神充沛,這就夠了。”
“確實。”日理萬機不能只靠熱情,韓孺子每每在關鍵時刻比其他人更能堅持,靠的不只是意志與信念,還有內功的幫助,“我這么練下去就行了,不需要新的法門?”
“不用,如果陛下想讓效果更明顯一些,可以讓張煮鶴繼續為陛下撫琴,或有一定的助益。”
“這個人不太可信。”
“陛下只要他的琴聲就夠了。”
“可是連琴聲也能騙人,不是嗎?”
“那只是一點江湖奇技,陛下能夠抵抗得住,琴聲總不至于比望氣者的口才更厲害。”
“好吧,你去安排——不是現在,明晚再說。”
“好。”剛剛坐起來的孟娥又躺下了。
再度沉默,在韓孺子和孟娥之間,這是常有的事情。
韓孺子仍然睡不著,“既然你也在看書學王之術,我給你出道題目吧。”
“嗯。”
“比如義士島上生了一些事情,不解決,會讓你失去一位很好的幫手,立刻解決,有可能令義士島分裂,你怎么辦?你覺得皇帝應該怎么辦?”
韓孺子并不只是向孟娥求助,說完之后,他也陷入沉思,考慮對策。
半晌之后,孟娥開口了,“陛下要聽我的答案嗎?”
“嗯?當然,你說吧。”韓孺子如夢初醒,幾乎忘了房間里還有一個人。
“一個存在分裂隱患的義士島,不值得我留戀,我寧愿解決問題,救出那個幫手。”
韓孺子輕笑一聲,這正是他與孟娥的區別,孟娥能離開義士島,他卻離不開朝廷,“這的確是一個辦法。”
“陛下的辦法呢?”孟娥聽出來皇帝另有想法。
“這世上有大事化小,也有新化大。”
“此話怎講?”
“太祖定懂后,察覺到有些功臣對他不是很滿意,于是利用幾次激起民憤的案件,追查到底,株連大批官員,包括一些威脅最大的功臣,這是新化大,帝王最愛用的招數。”
“武帝誅殺天下豪杰,也是新化大?”
“沒錯。也有大事化小,普通人用得多些,皇帝其實也經常用,比如只殺惡,放過其余,烈帝時,他的一位寵妃的哥哥卷入了買官賣官的案子,烈帝為了保,將最直接的幾名官員下獄,到此為止,不再追查,也沒有株連。”
“聽上去這像是包庇。”
“呵呵,這的確是包庇,但我說的是手段,一件案子,是團伙還是個人、是蓄謀已久還是臨時起意,在調查之前很難說得清,全要憑皇帝的感覺。皇帝說‘此案絕非尋常’,底下的官員掘地三尺也要挖出一批同伙,皇帝說‘不可牽連無辜’,官員明白這是要放人一馬,除了已經抓起來的人,就不要再查下去了。”
“如此說來,問題都在皇帝身上,百姓常埋怨地方官吏,其實是找錯了人。”
韓孺子笑道:“沒這么簡單,皇帝一言九鼎,他的話誰都得聽,而且要仔細揣摩,可這種手段用得太多之后,大臣就能摸清其中的門道,然后形成自己的手段,甚至能夠瞞過皇帝自行其事,而天下人還以為這是皇帝的旨意。刀劍無眼,能傷人者,必能自傷,帝王之術也是如此。”
“陛下知道大臣有哪些手段嗎?”
“唉,他們摸清了我的門道,我對他們卻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韓孺子本來指望能從趙若素這里得到幫助,結果卻出現了意外。
“陛下很聰明,早晚能弄清大臣的一切門道。”
“嗯,我要對他們先來一招大事化小,看看效果。”
皇帝不說,孟娥不會細問,只回道:“陛下真的很喜歡當皇帝。”
“你呢?不也一直在努力學王之術,希望有朝一日恢復陳齊?”
“我在努力但我從來沒像陛下這樣從心里喜歡這種事。”
“喜歡?”韓孺子捫心自問,說不清是不是真的喜歡,但他絕不會放棄帝位。
書房再度安靜下來,孟娥那邊出現輕微的呼吸聲,她似乎睡著了,韓孺子極小聲地喚道:“孟娥?”
門邊沒有應聲。
“你愿不愿意”韓孺子打住,默默地運行了一會功法,沉沉睡去。
次日上午,韓孺子在勤政殿里正常聽政,中書舍人是個小官,而且趙若素已經辭官,他的壽不足以驚動宰相。
韓孺子假設申明志等人都不知情。
中午回到倦侯府,金純忠已經帶來第一批消息。
對于京城的地方官府來說,趙若素的壽卻是大事,司法參軍連丹臣親自調查此事,認為這不是綁架,趙若素不是大官,家中更非巨富,于是按仇殺的方向四處詢問,暫時還沒有明確線索。
只有一點,據說趙若素幾天前的傍晚獨自出門,對家人說是去會見友人,就此消失不見。
韓孺子面授機宜,他不能就這么干等下去,更不能置之不理。
這天下午,中書收例送來新的奏章,還是代替趙若素的那名老吏,步步謹慎,比趙若素有過之而無不及,將一摞奏章放在書桌上,輕輕整理了一下,務必擺得正、放得穩,即使永遠沒人注意,也要無懈可擊。
皇帝也跟從前一樣,埋頭閱覽,老吏深深地躬身,然后悄沒聲地退向門口。
他是背朝門口后退,這需要一點小的技巧,但他早已習慣這種走法,即使是在陌生的屋子里,也不會邁錯一步,或是撞到什么東西,倦侯府的書房他已經來過幾次,更不會出錯。
可他悄無聲息,還有人比他更悄無聲息,老吏后退時明明瞥了一眼,確定身后沒人,等他快到門口時,卻與一人撞了個結結實實。
老吏猝不及防,身不由己地向前奔出數步,雙手扶組桌才勉強站住,與抬頭的皇帝四目相對。
老吏大吃一驚,急忙跪下,耳朵里嗡嗡響成一片,剛要請罪,突然想起相撞時似乎有破碎的響聲,忍不住側身扭頭,向門口看了一眼。
地上全是花瓶碎片,一名太監臉色蒼白地坐在那里,“天哪,太祖留下來的水晶瓶陛下饒命,陛下饒命,我不是有意的”
老吏眼前一黑,坐在地上,張著嘴卻說不出話來。
“你叫什么名字?”皇帝平靜地問。
“我我微臣中書舍人南直勁,陛下”
“嗯,他不是有意的,你是有意的吧?”皇帝依然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