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王妃譚氏比夫君年長兩歲,個子稍高一些,貌美如花,舉止端莊得體,進屋之后向倦侯行禮,口稱“臣妾譚氏”,將倦侯當成君王看待。
東海王面紅耳赤地站在一邊,覺得自己與韓孺子還沒有熟到可以讓妻子現身的地步,可是不敢吱聲,一想到自己挨打之形已被看破,更覺羞愧。
韓孺子對這位兇悍到敢打東海王的譚家女兒很好奇,見過之后卻也覺得有些尷尬,不知該說些什么。
“臣妾偶然聽到倦侯與東海王交談,頗受鼓舞,然意有未盡,冒昧求見,以獻一二淺見,萬望倦侯孫,不以臣妾無禮。”
“有我在這里就夠了。”東海王生硬地說,馬上又補充道:“要是與譚家有關,還是由你來說吧。”
韓孺子拱手道:“請王妃賜教。”
東海王警惕地左瞧右看,努力捕捉兩人最細微的神情變化。
譚氏并不在意夫君的監督,說道:“倦侯說部司之吏是朝廷根基,沒錯,東海王說恤不忠,也沒錯,由此得出結論說刑吏不值得依賴,卻有一點錯誤。”
“錯在哪?”東海王問道,配合得恰到好處。
韓孺子也點頭,表示感興趣。
“宗室子弟都想當皇帝嗎?”譚氏問道。
“沒有幾個。”東海王搶著回答,“其實就我們兄弟二人和冠軍侯,英王都不算,他是被人利用的孝子。”
“勛貴子弟全都貪圖安逸、不思進取嗎?”
“碎鐵城內,不少勛貴子弟與普瞳士一道堅守在城墻上,英勇奮戰,我親眼所見。”東海王說。
譚氏向倦侯微微躬身,相信自己表達清楚了:人人各有品性,不能一概而論。
韓孺子當然明白,問道:“譚家憑什么能籠絡住‘廣華群虎’?”
東海王曾經說過譚家與京城刑吏關系密切,但是僅憑這一點無法讓韓孺子信服。
“憑私交。”譚氏的回答與東海王差不多,稍作停頓,她做出更詳細的解釋,“連丹臣雖是刑吏,卻非常清廉,從不接受犯人親屬的賄賂,為此得罪不少人,只有譚家敬重他,一直為他開脫,接濟連丹臣及其家人至少已有二十年。”
東海王插口道:“是暗中接濟,連丹臣幾年前才知情,感恩戴德你接著說。”
東海王稱譚氏為“你”,生硬之中顯出一絲敬畏。
“張鏡出身貧寒,十三歲時想要學吏卻求告無門,是譚家資助他七年,直到他二十歲時領群祿為止。譚家幫助過的刑吏不只這兩位,‘廣華群虎’當中有七人受過我家的恩惠。”
“我相信這些刑吏也都回報過譚家吧?”韓孺子問。
譚氏微笑道:“幫過一些小忙,可譚家不拿從前的恩惠提出要求,每次請他們幫忙,必有回報,即便這一次,譚家也沒有提出任何要求,是連丹臣等人主動找上門來,希望能向倦侯效力。”
“我?”韓孺子覺得不可思議,在此之前,他根本不認識任何一位刑吏。
“太后曾經稱贊過倦侯。”譚氏說。
“太后稱贊他?”東海王更覺得不可思議,“我怎么沒聽你說起過?”
譚氏不理自己的丈夫,繼續道:“那還是在去年,倦侯隨軍前往邊疆效力,太后有一次在廣華閣說起執政之難,感嘆宗室衰微,無人可用,唯倦侯可為依托。”
“太后只說倦侯一個人?”東海王問道。
譚氏嚴厲地掃了東海王一眼,“當然,以太后的眼光,怎么會看得上你?”
“隨便問問而已。”東海王小聲嘀咕,又問道:“太后這么看重韓孺子,怎么不讓他繼續當皇帝?”
譚氏更嚴厲地看向夫君,東海王臉一紅,“太后想要繼續掌權,要的是傀儡,不是真皇帝。”
譚氏向倦侯道:“‘廣華群虎’是太后的心腹之臣,對太后極為崇敬,太后雖然只是稱贊了一句,他們卻一直記在心里。若沒有此次爭位、選帝,他們也不會有所作為,可一旦有機會,他們覺得太后的眼光不會錯。”
韓孺子沉默不語,對譚氏的話半信半疑,良久之后方道:“譚家又為何參與進來?據說譚家人不愿做官。”
東海王想說話,張嘴又閉上,讓妻子回答。
“譚家也是被逼無奈,譚家無人做官,本意是遠離朝堂,以免授人以拉幫結派的口實,可譚家這些年來幫助過的人太多,其中一些當了官,還是大官,朝臣之間的斗爭免不了會波及到譚家,尤其是最近幾年,朝爭越來越嚴重,已經有人放出話來,要效仿武帝鏟除豪俠的先例,將譚家除盡。”
“朝爭?誰和誰爭?”韓孺子還以為大臣們都很團結呢。
“倦侯不知道嗎?朝中大臣分為數派,最重要的有兩家,一派是進士出身的文臣,以宰相殷無害為,一派是世家子孫,以大都督韓星為,兩派爭斗多年,不分勝負,武帝壓制世家扶植文臣,桓帝反其道而行之,但是沒來得及實施。太后聽政以來,表面上對兩派一視同仁,提拔了一大批兩派都不重視的刑吏,經過齊王之亂,大家才明白,原來太后是站在文臣一邊的,刑吏抓捕的謀逆者大都是世家一派的大臣。”
東海王補充道:“所以咱們拿到的五品以上大臣的名單上,進士派占據了一多半,宗室和勛貴出身者只有一百余位。”
早就有人對韓孺子說過,太后在討好大臣,可他還是覺得困惑,“崔太傅也是勛貴,可是不少文臣支持他。”
“當然,所謂分派只是大概言之,文臣與文臣有爭斗,世家與世家也有矛盾,比如兩位御史都是進士出身,彼此卻看不順眼,同時又都與宰相不合,平時各找靠山,與世家聯姻,可是到了文臣與世家決一死戰的時候,這三人都站在文臣一邊。”
韓孺子有點聽糊涂了,“如你所言,刑吏打擊世家,維護文臣的利益,可現在文臣支持冠軍侯,刑吏為何害怕冠軍侯稱帝呢?”
“因為刑吏大都沒有進士功名,他們只是太后的爪牙,文臣雖然得到保護,但是也失去不少權力,‘廣華群虎’越過上司直接向太后提交奏章,令大臣們非郴滿。而且冠軍侯與太后有隙,稱帝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要除掉這些爪牙。”
東海王笑道:“我就知道母親讓我與譚家聯姻是有理由的,你怎么知道得這么多?”
譚氏冷冷地說:“譚家不想爭權奪勢,可是為了自保,不得不參與朝堂之爭,出手之前,總得先將對手的情況打探清楚。”
東海王嘿嘿地笑。
韓孺子沒笑,朝堂的復雜遠遠出他的想象,他有點明白父親桓帝為什么要抱怨大臣不可靠,祖父武帝又為何要在寶座之上喃喃自語“朕乃孤家寡人”了。
“譚家的產業很多吧?”韓孺子問。
譚氏微微一愣,“有一些,不算少。”
“分布得也很廣吧?”
“譚家的產業主要在京城和北疆,但是與各地的商人都有聯系,倦侯需要錢嗎?”
東海王猜到了韓孺子的目的,大聲向妻子道:“別上當,他想讓譚家開倉放糧、賑濟流民!”
譚氏又是一愣,“譚家一直在施粥,只要倦侯開口,就算傾家蕩產也可以,就怕譚家的產業沒那么多,救不得天下的所有流民。”
韓孺子微笑道:“當然不能讓譚家擔負所有流民的溫飽,我只是想,如果官府肯開倉放糧,譚家愿意配合嗎?”
“義不容辭,而且會以倦侯的名義”
“不不,千萬不要提我的名字,而且也不急,總得先讓各地官府開倉放糧再說。”
“好,我會與父親商量,讓譚家先算賬,看看各地能動用多少糧食,然后只等倦侯一句話。”
“感激不盡。”韓孺子拱手行禮。
譚氏還禮,“仁者心即是帝王心,倦侯心懷天下,帝位非君莫屬。”
韓孺子沒再客氣,“那就還按照原計劃進行,譚家聯絡刑吏,我提供一批死士,只待宮中有變,眷行動,抓捕望氣者與冠軍侯。”
東海王現自己受到了忽視,急忙道:“關鍵是上官盛,誰得宿衛八營誰就能掌控京城。”
韓孺子告辭,對譚氏很是敬佩。
東海王也敬佩自己的妻子,可是對她今天的現身有點不滿,“你對韓孺子說得太多了吧,有必要嗎?”只剩夫妻二人時,東海王問道。
“必須取得倦侯的信任,這比什么都重要。”譚氏冷冷地說。
“太后稱贊韓孺子的話是真的?”
譚氏點點頭,東海王的神情一下子陰沉下來,“難道咱們真要老老實實地幫助他稱帝?”
譚氏看向夫君,打量片刻,說道:“崔太妃向譚家求親的時候,許諾給我的是大楚皇后,不是東海王妃,如今我嫁給了你,你有什么可擔心的?”
東海王露出笑容。
韓孺子回到府中時已經很晚了,還是命仆人去請楊奉。
楊奉沒睡,很快就來到書房。
韓孺子詳細說了一遍自己在東海王府中的經歷,最后問道:“為什么你從來沒對我說過朝中的這些派別與爭斗?”
楊奉安靜地聽完,“倦侯不記得了嗎?我對你說過,太多的消息比沒有消息更糟糕,現在你知道了大臣之間存在明爭暗斗,這對你有什么好處嗎?”
韓孺子啞口無言,的確,這些信息對他眼下爭奪帝位并無直接幫助,同時他還反應過來,譚氏說了那么多朝堂秘事,卻沒怎么提起譚家的事情。
“我想到一個辦法,或許能讓各地官府全都開倉放糧。”韓孺子轉移話題,他這一天還是有所收獲的,而且收獲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