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愧是離山劍宗青年一代的領軍人物,不愧是秋山君都要借重其智慧的第二律,一直沒有說話的茍寒食,開口便讓對手很難應答,因為他的話在有理無理之間,卻又入情入理。
陳長生沉默片刻,已經做好了應答的準備,然而就在他準備開口、哪怕需要承受整個人世間給予的風雨,也要繼續向前的時候,他和所有人一樣,聽到了殿外傳來的那聲鶴鳴。
鶴鳴,一般被稱為鶴唳。
這聲鶴唳清亮而強硬。
一只白鶴破夜而出,渾體潔白如雪,飄飄然落在了大殿的地面上,細頸微轉,神情淡漠孤傲。
場間有不少人都識得這只鶴,比如徐世績,他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比如圣女峰那位師叔和弟子,她們的心情有些緊張,比如茍寒食等離山弟子,他們曾在師兄的茅舍外見過這只白鶴數次。
陳長生也認識這只白鶴,只不過已經有數年時間未見,看著這只白鶴,他的心情有些復雜。
這只白鶴來自南方,帶來了徐有容的一封信。
莫雨看完那封信,望向殿內眾人,只見場間一片安靜,她輕嘆一聲,說道:“今夜就這樣吧。”
殿內響起議論聲,嗡嗡不停,有些煩擾,人們很是驚訝,不知道那封信里寫著什么,為何莫雨姑娘要直接宣布青藤宴結束,小松宮臉色陰沉說道:“這封信的內容不便透露?”
莫雨微微挑眉,她自然支持南方使團提親,但聽著這位離山長老的話,不禁微怒,心想自己是給你們留些顏面,才想提前結束青藤宴,既然你們不識好歹,那便罷了。
她把信遞給陳留王,不再理會此事。
陳留王看著那封信,臉上的神情變得有些精彩。
然后他開始當眾宣讀這封信,這本來就是寫信者的要求。
這封信的內容很簡單,只有十數行,要表明的意思卻很清晰。
與殿內所有人想象的不同,這封信雖然來自南方,但并不是來自圣女峰,因為徐有容不在圣女峰,原來數十日前,她便去了南海苦修,算算時間,剛好在南方使團出發之前。
徐有容這封信的言語平靜而淡然,對參加今夜之事的諸方尊敬有加,對師門長輩前往京都提親表示感謝,因為那代表著師門長輩對她的親切關懷,但對這件事情她有不同的看法。
這封信的前半段結束,她沒有點明任何事情,但殿內很多人都明白了她想點明的事情,她并不知道南方使團來京都提親的事情,換句話說,南方教派在做這件事情之前,沒有征徇過她的意見。
很多人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有的如釋重負,總之各種精彩。
是的,婚姻終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地君親師在上,與當事者沒有太多關系,普通人家訂婚確實不需要女子同意,但徐有容不是普通人,更何況先前有人還說過那樣一番話。
人們望向茍寒食的眼光,有些復雜。
唐三十六嘲諷說道:“原來,這就是你們所謂的尊重。”
茍寒食先前說陳長生應該尊重徐有容的想法,應該有男子的氣度。
然而南方教派根本沒有征求過徐有容的意見,便派人來京都提親,這難道便是尊重?
茍寒食沉默不語,他并不知道提親的事情居然徐師妹不知道,他很不理解圣女峰上的長輩們究竟在想什么,他更不理解徐師妹為什么會派白鶴送這樣一封信過來,難道她……真的不想嫁給師兄?
不,應該不是這樣的。
他想知道這封信的后半段寫著什么內容。
殿內很多人也有如此想法,都看著陳留王手里那張薄紙。
在這封信的后半段,徐有容沒有流露出任何憤怒或者恚憎的情緒,就像前面說過的那樣,師門長輩和家里的親人替她操持婚事,無論怎么看,都可以理解為關心與愛護。
她是真鳳轉世,是下一代南方圣女的不二人選,擁有無數人羨慕敬畏的天賦與潛質,可以擁有更多的自由,值得更多的尊重,所以茍寒食才會說那樣一番話,所以當她在信里隱隱點明自己不知道提親之事后,殿內眾人會有那樣的反應。但在真正成長起來之前,她首先依然還是東御神將府的小姐,圣女峰的弟子。
她可以對親族和師門的安排提出自己的意見,但在世人面前她的態度必須平靜而恭敬,這樣才是世人眼中完美無缺的她,當然,世人都以為她與秋山君情投意合,或者這也是她平靜的原因。
然而這封信的下半段,直接告訴有人,他們都想錯了。
徐有容在信里很明確地寫道,她與秋山君之間只有同門之誼,兄妹之情。
她敬重師兄,卻未想過要與他在一起。
她在信中又寫道,不知道這封信來不來得及,但不管來不得及,總之……
她是不會嫁的。
很簡單的十幾行話,很明確的意思,只是還差了一點道理。
殿內的人們看著陳留王手里那張信紙,震撼無語。
為什么?這一切到底是為什么?她為什么說的如此平靜,如此肯定?
這場婚事是南方教派與大周朝之間的聯姻,這是圣后娘娘、教宗大人、南方圣女、離山劍宗的集體意志,在這樣恐怖的意志面前,即便她是徐有容,又有什么理由表示拒絕?
徐有容用這封信的最后一句話,對整個大陸做出了解釋。
這個解釋很簡單,卻無法辯駁。
和先前陳長生解釋為什么要反對她和秋山君訂親的話很像。
“因為我已經有婚約了,我的未婚夫叫陳長生。”
殿內一片沉默,鴉雀無聲。
先前沒有人相信陳長生的話,即便證實他的婚書是真的,也沒有人真心認同這件事情,直到白鶴帶來了這封信,帶來了徐有容的態度,這封信就像是在所有人的臉上打了一記耳光。
莫雨先前看過這封信,心里默默想著,這死丫頭究竟想做什么?
落落的眼睛里有星星在閃光,贊嘆道:“果然不愧是徐有容……真帥。”
陳長生微低著頭,看著殿內金磚上自己的倒影,先前陳留王當眾頌讀這封信的時候,隨著那些話語,他的神情越來越平靜,心情越來越輕松,最后卻有抹說不明白的惘然。
你明明不想嫁給我,今夜卻寫封這樣的信,這又到底是為什么?
便在這時,那只白鶴緩緩踱至他的身前,探頸與他親熱地碰了碰。
陳長生抬起頭來,看著白鶴笑了笑,伸手把它的細頸攬在臂彎里,輕輕拍了拍。
看著這幕畫面,殿內的人們更加沉默。
人們知道這只白鶴除了萬里寄書,向來與徐有容形影不離,而且極為孤清高傲,此時竟然與陳長生如此親近,那么只能說明陳長生與這只白鶴乃是舊識,而且極為熟悉。
鶴猶如此,更何況人?
原來那封信里說的都是真的,不是借口,也不是徐有容尊重祖父的遺愿,而被迫接受這門婚事。
她和這個叫陳長生的少年,或者才是真正的青梅竹馬。
“青梅竹馬?情比金堅?”
唐三十六看著茍寒食和南方使團的人們說道。
這都是先前茍寒食用來形容秋山君與徐有容之間感情的詞匯。
唐三十六看似淡然的笑容里,隱藏著很多譏諷與嘲笑。
“我看,是自作多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