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幾天,汪孚林帶著程乃軒周旋于臨淮侯府和盛家之間。↖,至于小北,她當然免不了要和三個浙軍舊部的聰明人打交道。
浙軍不是胡宗憲的浙軍,是朝廷的浙軍,可是在這些被裁撤被忽略的昔日老卒眼中,當年主帥的悲慘遭遇和他們如今的境遇無疑有所重合,這就讓他們無形之中把對昔日主帥的評價更提升了一步。所以見過汪孚林之后,雖然聽說汪孚林為了他們奔走在南京城兩家顯赫門庭之中,張喜等人仍然想見小北一面。
說是男女有別,可這種事也就是腐儒道學抓住不放,底下的小民百姓自然不可能放在心上。難不成嫁到普通人家的婦人成天關在家里,不下地干活,不拋頭露面逛街買東西?當潘二爺帶著張喜張兵兄弟出現,親眼看到這位胡宗憲曾經抱在膝頭見外客的千金大大方方出現在他們面前,已經見過她一次的潘二爺毫無懷疑,張喜和張兵兩人卻在看了第一眼之后,就垂下眼瞼,有些不知道該如何繼續打量這位胡宗憲的掌上明珠。
結果,還是小北笑了一聲:“都坐吧,不用有什么顧慮。又不是當年見我父親,要凜凜然戰戰兢兢,我沒他那么可怕,沒法令行禁止,也殺不了誰的頭。要看我就抬起頭來,想當初我跟著乳娘逃出去四處奔走的時候,拋頭露面的時候多了,就是后來進了葉家跟了我現在的爹娘,也是成天在外野著。”
張喜和張兵這才稍稍輕松了一些,可盯著人家看到底失禮。他們只能在入座之后稍稍抬起頭。用眼角余光一再打量。最終無不覺得,那雖不是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的絕色,只是嬌俏甜美,可這年紀輕輕的千金往那兒一坐,談笑間自有一種說不出的從容自信。在最初的沉默過后,還是張喜忍不住問道:“小姐怎會沒有歸宗?如果知道胡部堂還有女兒活在世上……”
“現在父親還有兩個兒子尚在人世,兒子下頭還有孫子重孫,那又如何?父親只有一個。難不成浙軍舊部有人指望我那兩個哥哥能夠如父親一樣,將來被人稱之為國之柱石?我一個女流,沾不沾父親的光都無所謂,歲時祭祀掃墓,都絕不會忘記,想來父親不會怪我的。”
小北沒有拿出在耿定向面前那樣的理由,而是連續兩個反問,見張喜張兵頓時啞然,她才詞鋒一轉道:“我家相公言出必踐,答應你們的事情已經去做了。但凡武藝還沒有荒廢。又沒有固定生計的,屆時都可以在鏢局中得到一個位子。而就算身殘。武藝也都扔下的……”
她頓了一頓,這才繼續說道:“鏢局中要人掃地,要人看門,要人做飯,知足常樂,就算是擠,也能夠擠出地方安頓人的。你們不用擔心我拿著父親昔日的名頭,要挾你們。我們夫妻自有安身立業的本事,并不想靠父親余蔭,也不想靠你們這些記掛舊情的浙軍舊部去做什么危險的事。我只是不想再有何四這樣耐不住寂寞和清貧,禍害了往日袍澤的家伙。之前那件事如若不是及時壓下,那會是多大的風波?”
這一次潘二爺還沒開口,張喜和張兵就已經站起身來。年長的張兵想也不想就開口說道:“小姐,浙軍舊部解甲歸田的遍布東南,這么多年了,就沒人還記得我們,只有您和姑爺還肯為我們這些微不足道的人著想。你們的心意,我們雖不能轉達給兄弟們,卻一定會好好約束著大伙兒!杭州的鏢局靠的是打行,再加上幾位新昌高手,鎮江的鏢局靠的是機霸機工,常州靠的是丹陽邵大俠的女婿,我們南京的鏢局絕不會輸給他們!”
張喜著實后悔自己剛剛哪壺不開提哪壺,這會兒也連忙接口道:“對,我們一定會竭盡全力,必定不會丟小姐和姑爺的臉!”
“那就謝謝你們了。”小北抿嘴一笑,站起身來萬福行禮道,“也請二位代我告訴其他人,只要鏢局能夠開下去,其中三成股份,便分給各位從鏢局沒開張就辛苦操勞的諸位浙軍舊部。”
見到這一幕,聽到這席話,潘二爺才算是真正的心悅誠服。剛剛在小北行禮的瞬間,他已經從位子上猛然彈起身來,此刻也擲地有聲地說道:“小姐放心,只要我還在東城兵馬司一天,便會盡心竭力護持鏢局一日。我在南直隸還有一些信得過的朋友,到時候一并寫信給他們,請了他們同襄盛舉!”
之前初到南京時,汪孚林還嘆息東南各地的銀莊票號以及鏢局網絡漸次鋪開,卻只有南京因為權貴如云,山頭林立,插不進來,這次竟然因緣巧合鑿開了一條縫,楔入了幾顆釘子,他顧不得明年會試就在三月,立時三刻拉著程乃軒忙活了起來,同時還不忘給程老爺捎了個信。好在揚州距離南京不過兩三天路程,程老爺風塵仆仆地趕了過來,作為商場老手的他親自和盛家接洽,汪孚林則一心一意和臨淮侯世子李言恭死磨,終于在九月中敲定了合作。
而在票號銀莊以及鏢局開張之前,南京守備太監孟芳果是黯然下臺。取他而代之的,卻不再是馮保的徒子徒孫,而是一位之前和孟沖等人走得很近的司禮監秉筆,但因為此人一直禮敬兩宮皇太后,所以不像孟沖陳洪那樣倒霉,李太后總算還惦記著當初那點情分,沒留著礙馮保的眼,就把人打發到南京來當守備。這是比去皇陵司香好無數倍的養老之地,因此這位守備太監上任之后沒有多說一句話,笑納了李言恭親自送去的一成干股,就此心滿意足。
如此一來,官面上的所有障礙算是全部趟平,至于如應天巡撫張佳,以及南京六部都察院那些官兒,有的汪孚林自己去拜會,有的臨淮侯世子李言恭幫忙指路……終于在九月末,新安銀莊和票號一一開張,鏢局則是晚了三日,那捧場的人以及盛大的排場,在南京城里被人津津樂道了許久。以至于汪孚林和程乃軒終于挾嬌妻踏上回程,太醫院未來御醫朱宗吉帶上已經痊愈的病人江文明同行的時候,某御醫忍不住說了一句大實話。
“怪不得人家都說,新安商人甲天下,我從前還以為夸大,現在看看你們還不到二十的就這么會算計,只手攪動南京一場大風云,我才真信了!”
江文明雖是接連參加了白雪山房的三次文會,以解元再加上徽州才子的身份,博得了不小的名聲以及喝彩,可漸漸學會了察言觀色的他卻瞧出來了,那位對文人幾乎沒有半點架子的李小侯在笑容滿面招待賓客的時候,常常有些心不在焉。當明白走神便是因為汪孚林和程乃軒搗鼓出來的那票號銀莊鏢局中,李小侯摻和了很大的一腳,他當然不會再像從前那樣一味斥之為商人重利了。
因此,哪怕眼下面對的是讓自己能夠安然坐船西下蕪湖的救命恩人,他聽到朱宗吉這么說卻仍是為汪程兩位說了一大通好話,直叫朱宗吉捧腹大笑。
至于汪孚林,當然是陪著每逢坐船一定暈船的妻子在艙室中閑話。事實上,如果不帶著江文明這樣一個文弱書生,如果不是考慮到許大小姐不是那種特別能經得起路途顛簸的身體,只他們夫妻二人,他們一定會痛痛快快騎馬回去,也免得坐船再雇馬車那么麻煩。雖說船艙狹窄,可這會兒剝著橘子說著話,自然覺得說不出的平靜愜意。當然,去寧波探望葉家老太太是實在來不及了,畢竟北地冬天來得早,不及早上路很可能就會被大雪堵在路上。
于是,兩人也只能派了信使,帶了禮物去寧波。
從鄉試報捷的報子登門報喜,再到今科桂榜題名的兒子回來,汪道蘊和吳氏等得那叫一個心焦。原本計算好了路程時日,可最終換來的卻是兒子請先回來的柯先生和方先生捎回一封急信,說是暫時被急事絆住回不了家。想到汪孚林前幾次每逢外出必定惹上一堆麻煩,老夫妻倆那是日也怕夜也怕,最擔心的是小北這次也過去了,會不會牽連到兒媳婦。直到后來第二封信送到,說是留著和臨淮侯李家以及金陵盛家談生意,他們才稍稍放下心來。
可汪道蘊心里那叫一個不痛快。雖說松明山汪氏乃是靠行商才有今日,可兒子好端端考出了一個舉人,又不像程老爺是兩次會試落榜才去做生意,這大好的年華認認真真讀書不好嗎,干嘛非得要孜孜不倦只顧著賺錢?
此時此刻,他就在書房中親自監督金寶練字,嘴里還念叨道:“歲考科考,鄉試會試殿試,一筆好字會畫龍點睛的!那小子就是不肯定下心來,否則老老實實練上三年的字帖,這金榜題名的幾率也會大些。之前那三年要是肯用心在家苦讀,也不至于老是劍走偏鋒……”
金寶看似很用心地寫,耳朵卻一直都在偷聽汪道蘊說話,一不小心手腕一抖,一滴墨汁陡然之間落在了字紙上,他登時面色大變。倒不是因為汪道蘊一定會惱火碎碎念,而是他素來最愛惜東西的人,一想到一張紙多少錢,這心底的懊惱就別提了。可偏偏這時候,他就只聽窗外汪小妹一聲清脆的叫嚷。
“爹,金寶,快出來,哥回來啦,還帶來一個到家里做客的朋友!他們正巧在門前被叔父大人仲淹先生攔截下了,正在那吵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