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進沈家并不像丹陽邵家那樣富麗堂皇庭院深深。百度搜索给力文学网沈應奎的父母在他成婚后不久就過世了,也沒有什么叔伯兄弟。三進院子中,最里頭一進是沈應奎的妻子邵氏以及一兒一女居住,第二進是沈應奎的書房,兩邊的廂房中則是收藏了他多年積攢的各種兵器,中間的大院子就算是演武場。最前頭的正堂是正式見客的地方,兩側廊房和大門兩側的倒坐屋是給男仆住的。
一整個家里,總共只有外院一個門房,順帶負責前院灑掃,一個廚子以及一個書童,內院兩個丫頭,一個乳母,算是江南一帶殷實人家中很節省的了。
人口簡單,沈應奎自己也覺得舒心,把汪孚林請到自己的書房里坐下之后,他正要親自沏茶,卻沒想到汪孚林沒有坐,而是直接伸手按在了茶壺上。他有些奇怪地抬起頭來,就只見汪孚林猶豫了片刻,最終開口問道:“沈兄離開丹陽之后,就沒有和你岳父聯絡過嗎?”
沈應奎那張臉頓時微微一變。盡管負氣離開丹陽,接下來一個多月沒有和邵芳見面又或者通信,翁婿倆的關系降低到了最冰點,只瞞著妻子邵氏,可平心而論,他也不是沒有反省過自己。至少,他覺得身為受過岳父不少幫助提攜的女婿,他不應該只是在揭破事實之后拂袖而去,而是應該好好[苦口婆心把人勸回來。此時此刻,他放下抓茶葉的手,有些苦澀地說:“汪賢弟,不瞞你說。我想近日去一趟丹陽。再勸一勸岳父。”
“我就是剛剛從丹陽過來的。”汪孚林見沈應奎瞪大了眼睛看著自己。他便干脆直截了當地說,“應天巡撫張佳親臨鎮江府治丹徒縣,下令拿了你岳父。”
此話一出,沈應奎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下意識地提高嗓音:“你說什么?”
“你之前走后不久,我和呂公子就去了揚州。偏偏最近黃河水倒灌入了運河,運河滿溢,淮揚之地變成了水鄉澤國,我和呂公子就受托到鎮江府來買一批糧食回去應急。聽說張巡撫在鎮江府衙,特意去求見,希望他能幫忙,結果正好得知你岳父邵芳從丹陽被押解了過來。因為張巡撫暗示邵家存有萬石糧食,我去牢中看過他,本打算用五千兩銀子向他買糧一萬石,到時候交給你,如此哪怕邵家家產抄沒,也足夠你撫養你那妻弟邵儀……”
“停,你先等一下。等一下!”
沈應奎不得不阻止了汪孚林,用拇指和小指使勁揉捏著太陽穴。人卻是跌坐在了椅子上。驟然聽到這個消息的震驚,已經被汪孚林接下來詳細解說的這些內情給蓋了過去。他雖然不喜官場傾軋,但并不是愚蠢的人,否則也不會得邵芳青眼,妻之以女。他已經醒悟到岳父這場彌天大禍是因為高拱罷相,但究其根本,如果不是雷稽古在湖廣的海捕文書,以及岳父又在徽州掀起了那么大的事端,恐怕接下來的報復也許會很狠,不會來得這么快。
從這種意義上來說,岳父會落得個身陷囹圄的下場,無疑和汪孚林脫不開干系。可是,他難道就能因此怪到汪孚林頭上?
他一下子抱緊了腦袋,可偏偏就在這時候,汪孚林又丟下了一個比剛剛更加讓他措手不及的消息。
“我早晨從丹陽出發時,有看守邵家的兵卒來報信說,丹徒那邊送信來,讓人把邵芳從不離身的那兩個伴當押送到丹徒,今日午時和邵芳一并行刑。”
現在是什么時候?
呂光午幾乎一下子從椅子上蹦了起來,發瘋似的沖到門邊,一把拉開了門,看到的卻是已經完全昏暗下來的天色。他瞳孔猛地一收縮,隨即踉踉蹌蹌后退了幾步,即便是以他從小練武的穩當下盤,此時此刻卻完全控制不住身體,幾乎就要癱軟在地。那一瞬間,他的腦海中只有唯一的一個念頭。
來不及了……無論如何都來不及了!哪怕他真的有萬夫不當之勇,也不可能挽回已經發生的事,更何況他還沒有那等身手膽色去劫法場!
他甚至都不知道汪孚林是怎么把他拽起來,又是怎么把他按到椅子上去坐下的。當他終于清醒過來之后,卻是狠狠盯著汪孚林,一字一句地問道:“你特意跑來武進,就是為了告訴我這些?”
“沒錯,拿著找你來說如何結清那一萬石糧食貨款這個借口,我確實是特意來告訴你這件事。你不用瞪我,光是在湖廣那幾條人命,邵芳死有余辜,那兩個仆人亦然,至于引群盜寇徽州,要不是因為運氣,更是彌天大罪。至于他此后又是怎樣煽動奸徒殺人滅口,事有不諧就挾持我逃走,我也不想再說一遍了。”見沈應奎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想要發火卻又有些說不出的頹喪,汪孚林方才突然詞鋒一轉道,“但你的妻弟,不過三歲的邵儀卻是無辜的。”
沈應奎冷不丁打了個激靈,微微有些呆滯的眼神一下子變得犀利了起來。他一剎那就意識到了汪孚林這話是什么意思,立刻二話不說就往外沖去,可才到門口就被汪孚林給一把拽住了。他登時怒而回頭,惱火地叫道:“你可別告訴我,挑明有人要暗害邵儀是為了攔著我救人!”
“怎么救?城門已經關了,武進到丹陽百多里路,一來一回至少要一晝夜!”
“區區城墻,我爬出去就行了!我在城外田莊上養了一匹好馬,來回武進丹陽不成問題!”
見沈應奎說到這里就要掙脫自己,汪孚林迸出了最后一個問題:“那好,萬一被人事后查問起來,你的不在場證明呢?”
不在場證明這五個字沈應奎聽得云里霧里,當即問道:“什么意思?”
“簡單的來說。就是別人事后追查。你拿什么證明你今夜人在武進?我固然可以給你做個人證。畢竟我和邵芳曾經有仇,但萬一別人還是不信呢?”
等汪孚林解釋過后,沈應奎那暴怒的沖動一下子變成了無邊的冷靜。他還有妻子兒女,就算有心為岳父保住子嗣骨血,也不能不考慮他們。他迅速思量了一陣,最后看著汪孚林說:“汪賢弟,你和岳父有仇,卻還能夠給我通風報信。此情此誼我沈應奎銘感五內。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我眼下要去找府衙蘇推官痛飲一番,你能否與我同行,等大醉之后在府衙借宿一晚?”
見沈應奎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汪孚林頓時舒了一口氣,當即爽快地答應了。他并不是那么急公好義的人,但邵家這興衰之間實在是觸及到了他那根最敏感的神經,而且沈應奎這人的性子實在很對他的脾胃,就連呂光午也贊不絕口,他一時心動便當了一回濫好人。至于那三歲稚子。如果歷史不變,等到其長大之后。張居正也好,馮保也好,全都已經身死名消,而有沈應奎在,他完全不擔心那小子報復到自己頭上的可能性。
正如坊間傳聞的那樣,常州府衙蘇推官和沈應奎確實是很不錯的交情,一手抱著一壇酒的沈應奎根本沒有通報,就帶著汪孚林登堂入室。相見寒暄兩句,他介紹了汪孚林的身份,見蘇推官立刻改容相待,他將人引薦了過去之后,就直接叫小廝拿來大碗,隨即打開泥封給自己斟滿,繼而一飲而盡。
見這情景,蘇推官只覺得納悶不已,見汪孚林也不勸解,卻還主動給沈應奎倒了一碗,他就更加摸不著頭腦了。眼看這個自己素來挺欣賞的府學生一口氣喝了七八碗酒,酡紅的臉上醉態宛然,他終于忍不住拉著汪孚林問道:“汪公子,小沈這是怎么回事?”
“這就說來話長了。”趁著沈應奎喝酒速度變慢的當口,汪孚林便小聲用最快的速度將邵芳的事解說了一遍,見蘇推官露出了果然如此的惋惜表情,他就繼續說道,“說來我和邵芳還有不小的過節,但對沈兄人品卻頗為敬佩,所以見他得知消息之后要來找蘇推官喝酒,便自告奮勇陪了他來。眼下事情都已經發生了,我等外人開解也是無用,不如就陪沈兄多喝幾杯,還請蘇推官能夠幫這個忙。”
蘇推官對于朝局有些了解,汪孚林雖沒細說和邵芳的過節,可他只聽沈應奎對汪孚林來歷的介紹,他也能猜到幾分,故而此刻他自以為明白了一切,出于對沈應奎一貫的欣賞,再加上沈應奎又只是府學生,一直流露出無心仕途的跡象,他也就順水推舟地說:“不就是借酒消愁嗎?也罷,多我們兩個舊友,小沈想來也能痛痛快快一醉方休。岳父而已,又不是父親,等明早一醒就好了!”
可等到真正喝起來,蘇推官方才發現自己面對的簡直是兩頭水牛!沈應奎喝酒如喝水也就罷了,汪孚林竟然也同樣如此,而且舌頭大了還在那舍命陪君子。他的最后一點意識只記得在自己一頭醉倒栽下去的剎那間,終于看到沈應奎往桌子上一趴,顯然是也完全撐不住了。
直到這時候,一邊喝一邊變戲法似的往胸口水袋里灌的汪孚林這才如釋重負。他假作醉了,趕緊到外頭叫了蘇家的仆人進來,一面讓他們安頓蘇推官,一面讓他們看到自己扶了個醉醺醺的沈應奎出門,沒走兩步就動不了了,最終不得不借了一間府衙官廨的客房,道是明日一早再回去。等一切安頓好關上門,隨即吹熄了燈,他一扭頭,就看到上躺著的沈應奎已經一骨碌下了。
“若是我清早沒能趕回來,汪賢弟你就說是晚上睡下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一切只往我身上推!”沈應奎一面說一面迅速從懷里拿出綁腿扎在小腿上,隨即站起身說,“到時候,請勞煩照顧我家中妻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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