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稽古那如同天上雷公似的牛脾氣,周縣尊以及在漢口鎮扎根多年的兩大商幫中人全都有所耳聞,但此刻眼見其根據風六和阿瑩所說,妙筆丹青,漸漸勾勒出了一張圖出來,周遭的人都忘了此人的鐵面難纏,一個個贊口不絕。言情.
而汪孚林帶著鮑二老爺派去盯梢的那個漢子站在桌子邊緣處,眼見那幅肖像已經接近完成,他由人指認見過邵芳,此刻依稀覺得那像是當時邵芳身邊的一個人,便向旁邊那漢子低聲問道:“如何,這張臉你可見過?”
“不會錯的。”那漢子用力點了點頭,低聲說道,“他身邊兩個隨從當中,就有這個人。”
“我知道了,你記住,把這事爛在肚子里。”汪孚林告誡了一句后,隨即把那漢子打發了下去。
而雷稽古畫完之后,再次讓風六和阿瑩一一確認無誤,繼而就直接交給了周縣尊。
見周縣尊接了畫像在手,連連點頭答應,又贊嘆他妙手丹青,雷稽古一絲自得之色也沒有,只對周縣尊拱了拱手說:“此次案子,是本憲誤會了周縣令。你既然能夠見微知著,由此及彼,更是顧及到了漢口鎮的長治久安,這樁案子你必定能夠審理分明。此張圖形我已經記在腦中,回去之后當立刻繪制多份,傳于武昌府以及布政司和巡撫衙門,按圖索驥,于湖廣境內遍發海捕文書,立刻通緝!我這便回武昌府,告辭!”
哪怕因為他這么做,日后會被高拱遷怒痛恨,他也顧不得了,這等肆無忌憚之徒,還是早點除掉,否則將來必成大禍!
雷稽古撂下這話就立刻轉身離去,此情此景,周縣尊只覺得繃緊的神經一下子松弛了下來,這才發覺自己之前面上鎮定,其實緊張得一塌糊涂,背上的衣衫早就濕了。而鮑二老爺也擦了一下額頭上那白毛汗,不敢相信竟然雷瘟神真的走了。至于譚明方和何云等洞庭商幫的主事者,也互相交換著眼神,就差沒有振臂歡呼得救了。而在這種人人高興的時候,汪孚林卻冷不丁插了幾句話。
“這么多死傷,又鬧得雷侍御親自出面,收拾善后還得更加盡心盡力。周縣尊之前說的各大商幫選出人來專司調解,也不是簡單的,任重而道遠啊。”
他說完這話,就也懶懶地拱拱手道:“我該做的事情也做完了,告辭!”
他本來就是倒霉地被人拖下水,現如今不撤,還杵在這里讓人派活干嗎?
汪孚林不等別人反應過來,絲毫沒有拖泥帶水,走得飛快。可就因為他這速度閃人,竟然正好在洞庭會館的門口,追上了早他一步的雷稽古。他一點都沒有和這位太有風骨太過剛直的雷青天再打一次交道的打算,可人背對著他杵在門口,仿佛正在審視門口那里三層外三層圍著的人群。他又不可能退回去,此時只能硬著頭皮上前,當他來到雷稽古背后兩三步遠時,立刻就看到了人群后方那張極具特色的臉。一時間,他想都不想,立刻開口叫了一聲。
“雷侍御還沒走?”
發現雷稽古竟突然獨自從洞庭會館中出來,邵芳一個躲閃不及,竟是被對方認了出來。看到雷稽古眼神晦暗不明,他為人最是警醒,登時覺得事情有變。他正要借著人群的掩護立刻銷聲匿跡,卻不防雷稽古眉頭一挑,仿佛就要因此發聲。說時遲那時快,他就只見雷稽古旁邊突然出現了一個小小少年,仿佛開口說了一句什么,竟是把人的注意力給吸引了過去。當此時,他不假思索地貓腰蹲下身子,迅速消失在了人群中。
雷稽古被汪孚林這突然一聲擾亂了精神,再去看人群中,那邵芳已然無影無蹤。他一時大為驚怒,可這時候卻只聽身邊那少年開口說道:“雷侍御可是本打算立刻拿下邵芳?這位丹陽邵大俠名聲絕大,知道他的人太多太多,若是在這大庭廣眾之下鬧出什么,那就麻煩了。”
“你認得他?”
見那雙鷹隼一般的利眼盯著自己,汪孚林只覺得一股壓力撲面而來。雖說不知道雷稽古對那些貪官污吏是不是也用了這一招,可他自認為其他能耐尋常,抗壓能力還是挺強的,這會兒便若無其事地說道:“之前那場械斗之后,徽幫死傷這么多,鮑二老爺本不想把事情鬧大,所以聽說雷侍御回來了,就派了個人去您門前蹲點,無巧不巧地遇見了邵大俠主仆。”
這個直截了當的回答,無疑戳中了雷稽古心里最大的忌諱。他幾乎想都不想,一把拽住了汪孚林的手腕,沉聲說道:“你與我回察院,我有話問你!”
洞庭會館中,無論周縣尊,還是洞庭商幫以及徽幫,全都對汪孚林的突然抽身而退有些措手不及,須臾之間就有人追了出來,卻不料正好看見雷稽古把汪孚林拖走的一幕。這種酷似父子之間相處的情形看得刑名師爺馬亮目瞪口呆,看得鮑二老爺不住揉眼睛,也看得何云如墜云里霧里。至于被拖走的汪孚林本人,也對雷稽古的簡單粗暴大為意外,不由自主上馬之后,他揉著險些被人捏出烏青的手腕,心里唯有苦笑。
這還真是一個強勢到極點的人!真想不通雷稽古從前當推官的時候,怎么和頂頭大上司知府大人相處的?
橫豎汪孚林也打算回一趟武昌府,見一下汪道昆,此刻也只能把滿腔嘀咕壓下,跟隨雷稽古回去。等進了察院,雷稽古半點不理會今天跟出來的隨從,直接把他提溜到了書房。汪孚林知道雷稽古想問什么,除了汪道昆讓汪道貫捎帶給他的話,他其他的都不隱瞞,直截了當從阿瑩半夜白衣燒紙說起,一直到說服洞庭商幫讓步應訴,兩邊化干戈為玉帛。眼見雷稽古眉頭皺緊又舒展開,舒展開又擰緊,他就又補充了一句。
“周縣尊對家父有收容之德,而徽幫乃是我之同鄉,這么大的慘事,我也只是勉力試一試能否調解。畢竟,混戰之中,誰打死打傷的人,只怕都分不清楚了,要緊的是把這種野蠻的陋習解決掉。至于追究挑唆者固然很重要,但一來只有人證,二來他們又并非本地人,三來……還請雷侍御明鑒。”
汪孚林沒把話說完,可雷稽古又怎會聽不出弦外之音?他盯著汪孚林看了好一會兒,最終疲憊地說道:“也罷,你去吧。”
盡管巴不得趕緊離開這位煞氣逼人的雷瘟神,但看到其情緒低落的樣子,汪孚林不免有些抱歉。可畢竟輪不到他來勸慰這位“八府巡按”,他當即悄然離去。等到出了察院,看見外頭已經有隨從等著了,他才想到剛剛是被雷瘟神硬拽出來的,那一幕看在別人眼里還不知道會誤解成什么,頓時有些哭笑不得,趕緊一路找去巡撫衙門。等到了地頭,他卻得知汪道昆卻已經去了襄陽府,汪道會也隨之而去,留在巡撫衙門的便只有一個汪道貫。
他倒更樂意和這位待人隨便的汪二老爺打交道,登堂入室之后,把這幾天的原委一一交代清楚,他就開口說:“此間事已了,煩請叔父告知一聲南明先生,我也該走了。”
汪道貫哪里不知道汪孚林對于這趟莫名其妙惹事上身有一肚子氣,當下打哈哈道:“沒想到你竟然能應付雷稽古,實在是自古英雄出少年!你勸住雷稽古,沒有在漢口鎮上立刻捕拿邵芳,那是對的,高閣老和張閣老如今面上還算和睦,總不能為了這么個人就撕破臉皮。邵芳的事情你不用管了,想來雷稽古一定會發下海捕文書緝拿他那兩個伴當,他今后恐怕不敢再入湖廣。話說回來,你給洞庭商幫究竟出了什么主意,竟然能說動他們?”
“天機不可泄露。”汪孚林先是懶洋洋地回了六個字,繼而沒好氣地說道,“我明天就走,后會有期。”
見汪孚林轉身就走,汪道貫不禁笑呵呵地摩挲著自己那一抹小胡子,暗自笑道:“嘴上說后會有期,我看你小子是恨不得后會無期,省得給你找事。”
這一天夜里,洞庭會館之中,依舊燈火通明。譚明方、何云以及眾多洞庭商幫的寶慶商人圍在旁邊,看汪孚林用炭筆在紙上勾勒圖形。汪孚林當然不是妙手丹青的雷稽古,沒有三兩筆畫人肖像的本領,可他此時此刻畫的卻分明是一種船的草圖。當畫完之后,他便對何云解釋道:“我聽說寶慶府特產木材、竹筍、土紙。但從寶慶到漢口乃是順流而下,可若是從漢口行船回寶慶,就很不方便了。我這人看雜書多,曾經在書上看到過這么一種毛板船。”
見其他人聽得聚精會神,他就繼續說道:“也就是說,整條船都是用待運的木材用鐵釘釘起來,到了漢口之后,直接拆船變賣,再從陸路返回,如此省時省力,又可避免資水險灘多,一艘好船動不動就傾覆損毀的危險。另外,我已經說動徽幫鮑、黃、程三家,新安碼頭在空閑時,劃出二里空閑區域,洞庭商幫可以付費借用。”
如果說汪孚林關于毛板船的建議,只是讓寶慶府的商人怦然心動,那么,他后半截關于碼頭的這一條,無疑讓所有洞庭商幫的商人為之振奮。哪怕之前譚明方答應賠禮時滿心的不情愿,這會兒也覺得心頭舒暢多了,他當即點頭道:“既如此,那好,明日一早,我就帶人去新安會館賠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