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稷雖然從繡琴張嘴之后就再也未曾說話,但在看到魏國公全程態度時,眉間又悄然升起些猶疑。
但他終是沒再說什么,瞥了眼地上抖瑟著的寧嬤嬤,隨即便大步出了門。
這一日的風波直到半夜里傳來繡琴的死訊才止歇。
為防止旁人胡亂猜疑,正房給出的死因是繡琴在外有偷竊之舉。雖然同樣不是什么光彩的借口,但是真要是光彩了,她的死因反倒又十分可疑了。
雖然也有人認為如此活活打死一個主母身邊的大丫鬟讓人草木皆兵,但是很顯然只有處死才是最安全的一條辦法。
韓稷對魏國公的處置毫無意見。
只是在老太太問起這件事時他又絞盡腦汁做了一番解釋。
魏國公到底沒再跟鄂氏鬧什么,但是翌日起卻搬到書房里住了,很顯然心里還是未消氣。
韓耘被老太太吩咐去給父母親做和事佬,但卻被魏國公嚴肅地問起他的功課而毫無意外地鎩羽。
府里氣氛僵了兩日,夜間下了秋雨,又起了秋風,轉眼就有了涼意。
朝上這兩日除了議民生經濟,便是立儲之事,淑妃打宮宴下來之后也沒落著什么好,禁足三個月,便意味著這三個月里都見不著皇帝,而不許再過問朝政之事,便等于明言禁止她參與的立儲之事。楚王兩日里便瘦了一圈,原先挺英俊的一個人,如今看起來多了絲陰鷙。
皇后與鄭王卻是白得了這便宜,于是朝上對鄭王當選的呼聲也一陣高過一陣。
各衙門里也在議論紛紛。
韓稷這日與王儆跑馬回來,正琢磨著怎么上門去見顧至誠,廊下駱威便傳他進了正院內書房。
魏國公坐在書案后若有所思。見他進來也只是微微側了側目。
韓稷默聲在案旁站了片刻,伸手替他沏了杯茶,他才擺擺手,示意他坐下來。
“你母親這件事實在是做的有失考慮,你做的對,沒曾讓卜行哲抓到什么把柄。”
說完他頓了頓,才又將雙手交叉擱在案上。緩下聲道:“不過她終歸是你的母親。也是我的妻子,你我并不能因為這件事而抹殺了她這些年為韓家所付出的心血。”
說到這里他轉頭望著地下,很顯然心情也正復雜。
完了接著又道:“不過生這種事。我心里對沈家很抱歉,不知道有什么辦法可以彌補,我看那丫頭那么聰明,一定也猜出來真兇是誰了。她既然能忍辱維護你,那我們也不能委屈人家。你覺得我親自登門去說明原委,然后當面道歉合不合適?”
韓稷默了下,說道:“登門道歉,那咱們這事終歸就瞞不住了。雁兒忍辱維護我也就沒有了意義。她是個有大是非的女子,不會怪我的。”
“就算人家不會怪責,你也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這樣的付出。”魏國公望著他。“心安理得地接受姑娘家的犧牲和付出,是最沒有志氣的。”
韓稷笑了下。垂下頭去。
他并沒有對沈雁那日的維護感到心安理得,只是在為有著這樣深明大義的她而感到驕傲。
事實上這幾日他也在思索如何補償她,傷害她的人是繡琴和鄂氏,如今繡琴雖然死了,但鄂氏卻沒傷到什么皮毛。然而把鄂氏怎么樣也是不現實的,她畢竟是一府主母,而且這件事已經在多方努力下往死里壓,若是再為了一逞私憤而把事情掀高起來,實在也不理智。
正沉吟著,魏國公忽然又開口了,“既然你說不便登門,那我就聽你的。上次你說的提親的事,怎么樣了?這么久都沒動靜,是沈二爺還沒賞臉赴你的約?”
提到這個,韓稷便有些不大自在,“哪里?他應了的,只是目前沒時間。”
魏國公笑吟吟望著他,他初時還能鎮定,后面就有些撐不住了,面肌也有些僵硬。
魏國公斂去笑色,說道:“那丫頭跟你很般配,我也很希望能跟風雅清貴的沈家成為親家,只是你打小就驕傲,又愛欺負人,人家小姑娘吃不吃得消?”
韓稷聞言有些郁悶:“我哪里還敢欺負她?她不欺負我就不錯了!”
說完又覺失言,連忙又板了臉,端著身子坐得筆直。
魏國公心里跟明鏡似的,笑道:“竟有這樣的事,那倒極好。”說完他頓了頓,又說道:“提親的事就交給我罷,我去請諸閣老為媒,總之將你這件愿望達成便是。”
韓稷聞言微頓,抬起頭來,唇角開始禁不住地上揚。若是能請動諸閣老為媒,自然是又多了幾分把握,沈宓再不喜歡他也不會斷然拒絕,而魏國公給他創造了這么有利的條件,他若是還不能把沈宓的心給說服,那他也就注定只能打一輩子光棍了!
他心里有些小激動,但一想,又道:“我恐怕母親還是不會樂見這件事。”
魏國公頓了頓,面上浮出些郁色,望著他道:“你先前讓我先不告訴他,是因為早就知道她不會同意罷?”
韓稷默語。
魏國公眼望著桌上的金蓮,又道:“你母親是變了,她原先并不是這樣。”說完像是沉浸在什么往事當中,開始了如先前一般的沉默。
韓稷輕咳了下。
他回過神來,說道:“她終歸于你有養育之恩,你不能太計較她,我也不允許你頂撞她。不過這件事我既允了你,自然不會讓任何人再來插手阻止,不管是她,還是別的任何人。以后你的所有事情都由我來負責,不用她插手,她也不會再干涉了,我保證。”
韓稷猛不丁地聽到這席話,忽然有些動容。
能夠得到他這樣一句保證,鄂氏這事也算得上給沈雁交代了,鄂氏既不能管他的事,自然日后沈雁嫁進府來,也可以不必被她這個婆婆拿捏。雖說真要斗的話誰輸誰贏還很難說,但起碼鄂氏仗著婆婆的身份,總會有機會給沈雁小鞋穿。
魏國公如此,算得上是給夠誠意了。
他抬眼望過去,想說了很久的話終于問出口:“我有時候覺得,你對我甚至比對耘兒都還要好,為什么?”
“都一樣,你們都是我的兒子,我對你們倆沒有什么區別。”他笑笑,神情一派自然,轉而又凝了眸,說道:“要知道,你沒有錯,她也沒有錯,錯的本是我。”
韓稷聽到這里,竟忽然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有些事大家都清楚,就只差沒曾捅破那層紙而已,他想起小時候騎在他脖子上去城里看花燈,想起第一次騎馬他不厭其煩地教他帶他,又想起他頑皮時他嚴厲地教訓他,回頭又拿削好的木劍來哄他,他對韓耘所做的事,其實并不及他為他做的三分之一。
但他既然愛他,為什么又要縱容鄂氏給他下毒?
然而想到這里他又不免回想起他質問鄂氏時不敢置信的樣子,那模樣并不像是與她有著同流合污的默契的樣子,忽而有句話像是鼓槌一樣猛擊著他的胸腔,也使他不由自主地張開了嘴:“我中了那么些年的毒,您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沒有辦法問得更明白,因為不愿自己的秘密被察覺。
他是他教出來的,他的深淺去到哪里,他豈會不清楚。
魏國公聞言就愕了一愕,“太醫當年不是說過,打胎里來的么?”
韓稷無言以對。
如果依舊是這句話,又還有什么追問的意義。
他先前的那股波動的心緒忽而就靜了下去,站起來,恭謹地揖道:“孩兒謝過父親。手頭還有些事,就先告退了。”
走了出去。
魏國公對著他背影望了半晌,才輕輕地擰了眉。
駱威走進來,笑問:“世子爺對國公爺的誠意,可滿意了?”
“我也不知道。”他苦笑搖頭,“本來應該算是滿意的,但后來不知道怎么,又讓人看不懂了。”
他后仰著靠在椅背上,那絲輕易不在人前顯露的郁色又浮上來。
駱威也斂去了笑意,默立了片刻,然后還是躬了身,“太太屋里請了大夫,應是身子不舒服,國公爺可要去瞧瞧?”
魏國公抬起頭,頓了一下,喃喃道:“病了么?”
卻沒有立刻動,而是又出起神來。
駱威道:“恕小的多嘴,太太雖有過激之處,但那些年對世子爺總算是盡了心的,而且不知道國公爺想過沒有,太太這樣的變化十分奇怪,即便是偏心二爺,也不應偏心到這樣的程度。小的總覺得,這當中或許會有內情。”
魏國公微怔,凝眉抬頭:“你是說,她知道了稷兒的身世?”
駱威點點頭,“只有這個可能,才能解釋這些不合理之處。”
魏國公臉色變得凝滯,“你說的對,我倒是從來沒往這方面想。如果是這樣,那她的偏心又合情合理了……可是她又是怎么知道的?誰會把這個消息走漏出去?”他站起來,走到他面前,“當年南下金陵的只有我和你們幾個,除了我們五個,還有誰會知道?!”
駱威不急不躁,說道:“我們幾個是絕對不會背叛國公爺,而且,這兩日我也私下去問過魯丘他們,他們都跟我了毒誓絕沒有跟任何人提過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