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上前來:“奶奶眼下該做的,是不管伍氏多么狡詐,都要留住四爺對奶奶和茗哥兒的這份心。四爺就是對奶奶再薄情,茗哥兒不還是他的嫡長子嗎?葵哥兒或許得他歡心,可四房將來的家業還得茗哥兒傳承,四爺這點道理還是懂得的。”
陳氏默了半日,垂頭道:“我也只能沖著這點想了。”
林嬤嬤松了口氣,上前扶了她道:“先打起精神用飯,春蕙去了二房送扇子,四爺會知道怎么做的。”
伍姨娘這里吃了飯,招來在門口教沈瓔打絡子的七巧,吩咐道:“去看看正房那邊有什么動靜?”
七巧點了頭,將手上未完的絡子交給沈瓔,出了門去。
片刻后她回轉來,說道:“春蕙方才拿了四爺的扇子出去,奴婢瞧著是去了二房方向。”
“扇子?”伍姨娘蹙起眉來。沉吟片刻,她又站起身,將沈瓔手上未完的絡子三下兩下打完,遞了給七巧,然后與沈瓔道:“你跟著七巧去二房,把這個送過去給你父親,就說是你新學會的,想要親手送給他,然后等他一起回來。”
如此雖然不合規矩,她也顧不得那么多了,今兒夜里她必須留著沈宣在秋桐院歇息,他已經在正房過了大半個月,眼見著與陳氏之間逐漸變得融洽,再這樣下去,她的處境將極為堪憂。
目送了沈瓔她們出去,她回到妝臺旁,整理起妝容來。
華氏讓人把晚飯擺在墨菊軒后頭的抱廈,抱廈一面臨著墨菊軒,一面臨著前院,很是通透敞亮。
都是自家人,也就沒分內外,四個人一桌坐了,像是尋常百姓家。
如今酒過三巡,沈雁托腮望著對面,已快有一刻鐘。
沈宣左邊站著送扇子的春蕙,右邊站著來送絡子的沈瓔和七巧,兩廂都望著執杯的沈宣,似乎他不點頭便不肯走。而在她們打完招呼過后,此間的主人沈宓一家三口,就似乎已不存在于她們眼里了。
沈宣皺眉:“瓔姐兒先回去,有什么事等會兒再說。”
這也就是對瓔姐兒有話,對春蕙這邊,竟是連看都已經懶得再看。
春蕙暗中也很惱怒,本以為此來定然可以討得沈宣準話回房,哪料到伍姨娘那里竟直接遣了沈瓔過來,論身份她是不好與沈瓔臉子看,可爭是一定要爭的,不然的話,讓伍姨娘風光了,她們這些正房里的奴才又有什么好處?
“奶奶已經讓人沏好了四爺的普洱茶,四爺這里吃罷回房,就可以用了。”
當著沈宓夫妻的面,這么樣的催請其實已十分不合規矩,但是沒辦法,只要沈宣不斥,她就得硬著頭皮往下說。
華氏臉色已經不那么好看了。
“我連頓飯都吃不安生了嗎?!”沈宣忽然拍起了桌子,聲音也變得粗暴:“統統都給我下去!”
左右人一震,沈瓔抹起眼淚來。
華氏越發地對四房的人看不上眼,但面上還是很給沈宣臉面,連忙讓黃嬤嬤帶了沈瓔下去吃飯。沈瓔是沒吃飯來的,二房要是連飯都不留,這也太說不過去。
春蕙這里也不好再守著了,連忙賠著罪,退出了院門。
沈宓看著眾人退散,跟沈雁說道:“你要是吃飽了,就帶瓔姐兒去屋里玩兒。”說完又給沈宣倒了酒,說道:“不是我說你,你這屋里也太沒規矩了……”
沈雁起了身,到了屏風后,只見沈瓔正坐在美人榻上,等丫鬟們擺飯,一面仰頭打量著四面墻上的飾物。見到沈雁進來,目光一下子便聚到了她脖子上掛的金項圈上,——她不知道什么時候也掛了個項圈,也是赤金的,反正上次在天香閣沈雁沒見過。
沈宣很疼子女,平日里對伍姨娘也時有添補,再加上府里對公子小姐們的給用出手都很闊綽,所以沈瓔身上的穿戴不但不寒磣,而且還時有花樣。銀子這一項,在秋桐院里是不缺的。
沈雁作為長姐,在圓桌這邊坐下,陪她再吃點兒。
丫鬟們上的菜都是新凈的,菜色很豐富,不過不是出自華手之手,而是院里的嬤嬤。沈瓔舉著筷子,看了圈菜式,猶豫著不知從哪兒下手,最后還是挑了面前不遠的一道胭脂魚塊兒。端起碗來,沒有聲響,手勢也還中規中矩。
雖說這份拘謹仍有些顯得小家子氣,可看起來素日伍姨娘還是在她身上下了功夫的。
她比沈雁小兩歲,應對很到位,面相上遺傳了伍姨娘的瓜子臉,十分清秀,身段也高挑,衣著上也很得體,行動時頗有幾分弱柳扶風之感,對外說是沈家的小姐,并不算丟臉。但可惜眼神稍嫌靈活了點,略嫌不夠端莊。
沈雁拿干凈的筷子給她布菜。
印象中這是她頭一回到二房來,前世她出嫁之后的翌年,她也嫁給了魯振謙,后來據說與魯夫人婆媳關系并不好,兩府后來也生份了許多。而在府里那短暫兩年里,她和她并沒有過矛盾沖突。所以即使知道她內心并不如表面這么安順,她也能夠與她相安無事。
“二姐姐,我,我今兒晚上,可以住在你們這里么?”
飯吃了一半,她忽然停了碗筷,抬頭望著沈雁。
那眼神楚楚可憐,很有幾分伍姨娘的味道。沈雁頓了一下,說道:“為什么?”
沈瓔臉色一白,雙眼里噙出淚花來:“姨娘讓我抄經,我沒有抄完,姨娘說,我今兒晚上要是不把它抄完,她就要罰我在屋里跪到天亮!我來這里找父親,就是想讓父親保我,可是我惹父親生氣了,他肯定是不會保我了,二姐姐,你能收留我一晚嗎?”
沈雁執著筷子,靜靜地看著她。
她是不是來求沈宣保她,她不知道。
她從來沒有與沈瓔過過招,也可以說她并不很了解她。可是她了解一切身為側室和庶子女的內心,她跟她們打交道足足打了八年,她是踩著秦府后院那么多侍妾和庶子女的背脊才穩坐上秦夫人的位置的。眼下這一刻的沈瓔,不是她的妹妹,而是沈府里一個正在幫著她的姨娘上位的庶女。
這是個不簡單的庶女。
四房如今的情形她太清楚了。
按沈瓔的意思,她如果不答應留下她,那沈雁就得幫她請動沈宓出面勸說沈宣送她回秋桐院。她如果答應留下她,那么也得沈宣同意,伍姨娘等不到她回去,豈非又有去尋沈宣說話的借口?無論答不答應,她沈雁都得在四房的妻妾之爭中沾惹上一身灰。
她不知道這主意是伍姨娘出的還是她自己想出來的,總之能想到利用她,這人心機不可謂不深。
她把筷子放下來,笑著道:“好啊,我正好想與你說說話。我這就讓青黛去告訴四嬸,你因為怕姨娘責罰,所以想在我這里過夜,咱們家規矩大,姑娘家在院外留宿這種事,她這個做母親的可不能不知道。”
沈瓔面上一滯,話也忘了接。
沈雁揚唇喝完了碗里的魚湯,擦了嘴。
春蕙還在外頭等著呢,她這里要是派人去四房,她能不知道?沈瓔打的什么主意,陳氏自然也能知道個八九不離十。到時她會讓沈瓔如愿以償把沈宣帶回秋桐院?還能為此遷怒到二房頭上來?根本都用不著沈雁多說半個字。
沈瓔想算計她,是不是還嫩了點。
福娘這里見沈雁吃了飯,遂遞茶上來讓她漱口。
隔壁沈宓他們似乎也吃得差不多了,黃嬤嬤正在招呼扶桑紫英她們上茶水。
沈瓔默坐了半晌,然后垂手低了頭:“二姐姐思慮周全,是我魯莽了。”說著她站起來,“我吃飽了,多謝二爺二嬸和二姐姐賜飯。天色不早,我就先告辭了。”
沈雁站起來:“胭脂快打燈籠送送。”自己也隨著起了身。
走到隔壁打了招呼,華氏交代讓沈雁送著出熙月堂,自己送到正房門口止了步。
沈雁皺眉捂著肚子:“我肚子忽然有些疼,讓丫鬟們送罷。”說著退回了屋里。
華氏瞪了她一眼,遂指了廡廊立著的如意打燈籠跟上去。
七巧走在前頭,如意打著燈籠伴著沈瓔走在中間,眼見得要出院門,沈瓔忽然啊呀一聲,腳下一歪,跌在了地上。
七巧連忙回頭去扶:“三姑娘怎么了?”
如意也嚇了一大跳,連忙蹲下來。
沈瓔抹起淚,卻站不起來:“我,我好像崴到腳了!”
崴到腳了,這就是說走不了了?七巧飛快地對上她的目光。
華氏這里才進了屋,就聽院門口傳來驚呼,連忙掉頭過去察看。
沈雁轉去屋里也才坐下,福娘就進來說三姑娘崴了腳。
她捧著杯子冷哼了聲,啜了半完茶,才把杯子放下來。沈瓔既有這等迷惑人的本事,又怎么會因為她一句話善罷甘休?她倒沒那么神通廣大知道她還會有夭蛾子出來,只不過不愿與她過多接近讓她有機可乘罷了,沒想到她果然還沒有死心!
敢在二房里耍花招,這膽子也忒大了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