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朝聞聲回頭,才發現大舅、二舅正在自己身后。大舅前面還站著一個穿藍灰色直裰,披著玄青色羽縐面鶴敞的男子,腰上配了一塊和田墨玉墜兒。
他人長得高大,背手站著,極其俊朗的長相,甚至帶了幾分儒雅,這種儒雅連年歲都模糊了。
他臉上帶著一種微微的笑容,溫和的目光落在顧錦朝身上,卻讓她渾身一震。……好像她心里什么東西都被這個人看透了一樣。
明明長得如此清雅,怎得目光卻要洞悉一切,要把人心都層層剝開!
等顧錦朝再看這個男子的臉時,卻覺得十分熟悉。
……如果她沒有認錯,這個人應該是陳彥允。當今的戶部尚書,東閣大學士陳三爺。
前幾月才血腥洗平了范川一黨,親自監斬許炳坤的陳大人。
她前世的丈夫。
剛才咳嗽的就是紀家大爺,隨即就笑著道:“陳大人,這位是我家侄女……也不知怎的在這里。小女兒家的不懂事,陳大人可要見諒了!”他忙向顧錦朝使眼色,顧錦朝卻過了片刻,才屈身行禮。
大舅沒有向她介紹陳彥允,因為她身份不夠。
陳彥允又看著顧錦朝,依舊是微笑著。顧錦朝正要行禮退下,卻聽到他意外出聲,聲音低沉,卻又很柔和:“……無妨。”
紀家大爺便道:“……那請陳大人去宴息處說話吧。”讓身后的小廝去沏一壺萬春銀葉,又虛手一比,請陳彥允往宴息處去。并低聲對顧錦朝說,“朝姐兒,去和你外祖母說一聲……”
陳彥允這樣的身份,僅僅是他出面還遠遠不夠。
顧錦朝應諾。卻覺得大舅剛才說的話有些奇怪,即便她無意進了紀粲的書房,他也不該說‘小女兒家的不懂事’。讓陳彥允見諒的話來。
顧錦朝再仔細看那幅登高圖。會當凌絕頂的題字下,還蓋著一個紅印。刻的是竹山居士……
陳彥允,字九衡,號竹山。
這幅畫是陳彥允所作的!
她剛才竟然批評陳三爺的畫,還被人家全聽了去!
顧錦朝也覺得自己冷汗都要下來了。
她剛才說‘會當凌絕頂’雖然大氣,但放在普通讀書人身上,卻顯得虛浮。
但作畫的人可是陳三爺!能以而立之年進入內閣的,陳三爺是第一個。如今滿朝文武,分屬于張居廉一黨的。誰敢小覷了陳三爺!對于他來說,一句‘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算什么?
青蒲見顧錦朝不說話,就小聲問道:“這位陳大爺也不知是什么來歷,表老爺竟然這樣慎重……小姐,不如咱們先去和太夫人說了這事。”
顧錦朝也覺得奇怪,不過是陳二爺的庶女出嫁而已,犯不著陳三爺親自來一趟。他為什么要來紀家?
錦朝一邊往東跨院走去,一邊想陳彥允的事。
雖然她前世嫁給了陳彥允,但是這個人她真的不了解。她熟悉陳三爺。說不定還沒有熟悉陳玄青身邊貼身丫頭的程度深。前世陳三爺娶她過門后,來她那兒也不多,漸漸的更是一次都不來了。那時候自己正是求之不得。印象中只記得他是個不太愛說話,性子挺溫和的人。
他和葉限不一樣,如果葉限是把開鋒的劍。他就是收鞘的刀,連鋒利都是不動聲色的。
從某種程度來說,和陳三爺打交道比葉限困難多了,因為誰也不知道他一張溫和的臉皮下面藏著什么。
錦朝覺得自己那兩句話,從某種程度來說,也算是一種夸獎吧。人家陳三爺一個朝廷大員,內閣學士。也不會跟她計較那兩句話的。想過之后便覺得安心了些。
她回去和紀吳氏說了陳三爺來過的事,紀吳氏也十分慎重。“……不過是個庶女成親。陳三爺怎么會突然過來!”他可不是什么閑散老爺,而是內閣大學士。如今正是新皇登基,改朝換代的時候。紀吳氏想著忙下了羅漢床穿鞋,又叫了宋媽媽一起去西跨院的宴息處。
錦朝也想去看看,她對于陳三爺,心中始終有個疑問。
她跟在紀吳氏身后去了西跨院,等到了宴息處,她從偏門進去,才在偏門的幔帳下聽著。
幔帳半遮半掩,能看到宴息處里除了大舅、二舅、紀堯,還有催妝回來的紀粲等人。旁邊還坐著大舅的頂頭上司,通州府知府溫大人,以及三河知縣孫大人。有幾個臉孔陌生,但是看官服上的補子,那也該是四、五品的官銜。都眾星捧月般圍擁著陳三爺,而陳三爺坐在右下的第一個位置慢慢喝茶。
見了紀粲,他就頷首道:“你岳丈在陜西被雪災拖累,不能回來。就托我過來看看……”
紀粲平時挺機靈的人,跪下的時候誠惶誠恐,結結巴巴地喊了句‘叔父’。
陳三爺嗯了一聲,讓身后的侍衛端了個紅漆托盤上來,說是給紀粲見禮。錦朝才認出這個侍衛就是剛才院子里那個,她想起為什么覺得這個人眼熟。前世這個侍衛是陳三爺的左膀右臂,好像是叫陳義。這人走路無聲無息,呼吸綿長不間斷,是個很厲害的練家子。
紀粲接過后都不敢看是什么,就端著東西下去。
剛好紀吳氏進來,陳三爺才站起身,拱手向紀吳氏道:“老夫人身體安好,家母不便出門,只讓我捎話來問一句。”
紀吳氏讓他坐下,笑著說:“閣老客氣!您堂堂二品大員,怎么和我一個婆子見禮!”
陳三爺摸捻著左手腕一串奇楠沉香珠,笑得十分和煦:“您是長輩。”
紀老太爺在世時和陳三爺父輩的交情很深。
旁邊溫大人就笑著接話道:“閣老實在是個重情義的,等過了喜宴,下官想請您去寒舍小坐。如今這寶坻的運河河堤需要修葺,下官遞了好幾道折子,都沒什么音訊……想問問閣老的意見。”
陳三爺換了個姿勢坐著,左手摸捻珠串依舊沒停。卻沒有開口說話。
宴息處一時間什么聲音都沒有,大家都不由自主地看向陳三爺。
溫知府這才覺得自己失言,自己的折子上到內閣,沒被批下來肯定是有什么問題的。他這樣當面就提,陳三爺會怎么想!一時間額頭也是冷汗密布,忙道:“便是不說這些,也想請閣老去小酌幾杯。下官剛從山東得了一壇子秋露白……”
陳三爺抬頭看著他,微笑道:“修葺河堤的事,下放給工部司川郎中。我也不甚清楚。”
溫知府當然識趣地笑笑。
朝堂上的事,紀吳氏這樣的婦人插不上話。等溫知府不說話了,才笑著道:“閣老這一路過來也是勞頓了,老身已在廳堂布下筵席,請閣老賞臉臨席。”
陳三爺道:“煩勞老夫人的心思了,我稍后就要回京城,還是改日吧。”說著又叫旁坐著的陳玄青過來,“……等喜宴過了,你要盡快回國子監。開年參加春闈,可不要耽誤了。”
陳玄青拱手行禮:“父親放心,兒子的箱籠都先讓書童搬去國子監了。”
陳三爺頷首,站起身向紀吳氏道別,旁的陳義幫他披上一件灰鼠皮的斗篷。溫知府、幾個穿四五品補子的官忙跟著人出去,大舅和二舅倒是落在了后面。眾星捧月般圍擁著送去了影壁。
顧錦朝心事重重地回到棲東泮。
她前世一直有個問題沒想明白,陳三爺為什么要娶她?
就算他要娶的是繼室,那整個燕京的世勛貴族,誰不想卯足了勁兒把自家小姐嫁給他。能嫁人陳家,那就是一步登天了。別說她這樣德行不好的喪服長女,就是永陽伯小姐、武定候嫡女,哪個是他娶不得的?
她百思不得其解。
在嫁給陳三爺之前,她甚至沒和他見過面。
甚至在嫁給他之后,她也不怎么和他見面。印象中兩人同房似乎也是寥寥無幾,大部分時候,陳三爺一個人住在自己的院子里,身邊只有小廝和侍衛伺候,幾個姨娘也是難見到他。
顧錦朝能清晰記得陳玄青的事,卻一點都不記得陳三爺的。畢竟兩人基本沒有什么正式接觸,而且在她嫁過去的第五年,陳三爺就在平定匪患的時候死在了四川。
既然也不是圖她這個人,他娶她究竟是為什么呢?
顧錦朝正在思索的時候,紀吳氏就從影壁回來了。剛歇下喝口茶,跟她說陳彥允此人:“……也實在厲害,他當年參加北直隸鄉試是第一名解元,后來中了榜眼。就直接賜了翰林院編修的官職,等二十歲的時候進了詹事府……今年才而立,竟然已經是內閣閣老,二品大員了……在門外候著他的侍衛,全是千戶營的人,個個身手不凡。”紀吳氏不勝唏噓,“想當年在陳家太爺那個時候,他們陳家還和我們紀家比肩,如今卻是我們高攀人家了……”
錦朝就笑笑:“哪有什么高攀不高攀的,我倒覺得那樣的家就未必好。還是外祖母的日子舒坦,有兒孫孝敬呢。”
紀吳氏說她:“虧你嘴巧了,等后天新嫂嫂來拜見,看你還能說什么好話。”
顧錦朝笑嘻嘻地幫紀吳氏摻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