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秦勇談過后,張逸夫還意識到了另一個問題,這又從一個側面表露了現在那幾個國外廠商為何有能耐讓領導施壓放棄引進技術。
還是要換個角度來考慮,不妨拿貪腐極其嚴重,技術極其落后的越南來說事。比如中方公司要與越南合作項目,最怕的顯然是越南政府的政策壓力,最容易利用爭取的則是對方電力系統中的人,拋出一些蠅頭小利,以點攻面贏得單子即可。
“政府”與“政府人員”的對比,展現了堅硬與柔軟。
而此時此刻,幾大廠商之所以敢放言扯皮,無非是他們抓住了某些人,而沒有受到我方政府的明確壓力,他們認為執意引進技術只是張逸夫個人,或者是籌建處這個小組織的意思,大有談判空間,這種有恃無恐恰恰是因為政府的政策方針沒有給壓力,讓他們覺得只需要搞定幾個人,就可以坐收利益。
再來看國家計委,就是發改委的前身,雖然其名聲在民間不那么招人待見,但其主要工作都是涉及國計民生的大事,除了計劃發展改革,還有審批項目核準價格之外,少不了與各部委、地方政府的扯皮。把各個權力機關都列出了,能影響電力部決策的除了國務院,也就剩下計委了,不說別的,就電價一事,雙方幾十年的紛爭從未停下。電改之后,發電企業有幾年連續財報虧損,希望適當抬高上網電價,這件事一直被后來的發改委死壓了好長一段時間,可以說發改委是制約電力壟斷專權的一柄利器,雖然其中某些人曾濫用職能,但最關鍵的維系民生的事情他們從沒少做,畢竟其中有大量的頂尖經濟學、社會學專家。
這次部里希望繞過發改委的前身計委,無疑也是一種爭取自主權的嘗試,希望盡最大的可能擺脫韁繩。
現如今,這種“擺脫”的弊端已經顯現一二,沒有了國家層面的權威制衡,總有人會因個人利益鋌而走險。
現下引入計委這股權威力量,就是要讓幾個外國廠商搞清楚,這里是中國政府說的算,中國政府是一個組織嚴密,上層自有其公正與判斷的組織,不是你買通幾個人就可以肆意妄為的,不要拿對付越南猴子那一套在這里耍。
回歸法理,看法制,看制度,重塑之前的國際合作流程。
這樣的重點工程,要引進這樣先進的技術,電力部應該帶上機械部,聯合制造廠,向計委、國務院提報告,討論通過,下達精神,組織談判。
而這次略過了大多數流程,直接組織談判,甚至連談判組都還沒有,只有一個籌建處,然后就是直接招標,毫無疑問這是現任部長暗中指導的,快刀斬亂麻先斬后奏,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今后計委別再給我們添堵。
打破這個局面也很簡單,回歸法理,從第一步開始,聯合其它單位提報告。
這會兒問題就來了,部長的意思很多人都看明白了,沒人敢提這個報告,這哪是報告,簡直就是玩兒命,整個啟委會都沒人提,輪得到籌建處么?
往偉大了說,這叫深明大義。
可常規來看,這就成賣主求榮了。
這關乎到,你骨子里,認為自己是電力部的人,還是中國人。
前者雖然只是一個組織,卻一直養活著你,很可能會養到你死,你賣得起么?
后者雖然充滿了無上的榮耀與愛國情懷,但對常人來說,在和平年代,除了交稅的時候,你很難感受到他的切實存在。
張逸夫沒那么偉大,也無意將自己的行為賦予這么偉大的意義,不需要給自己的行為作出這樣的解釋。
他只是清楚兩點就夠了。
其一,超臨界技術早點進來,有益無害。
其二,現任領導班子終有更迭之時,他要的不是眼前利益,而是未來,作為一個剛剛25歲的人,他的投資完全有底氣放到幾年之后,那才是真正大量分紅的時候。
次日一早,他第一時間把這套方案傳達給段有為,征求意見,當然他略去了權力爭端這部分,相信段有為也對此完全沒有興趣。
這套方案幾乎是現下唯一可行的方式了,如果沒有權威勢力介入,籌建處繼續這么悶頭死干,做過頭了,上面領導完全有能力也有理由把現在籌建處的班子拆了,不讓你做又讓你老實的方法很簡單,升官就是了,給張逸夫調動一下提半級當處長,給段有為提半級去個學術單位當廳級干部養老,或者干脆讓你退休,誰都沒得聊了。
可以說現在這套班子也是兩派人馬妥協的結果,籌建處一把手誰的人都不是,是只求把事情做好的段有為,副手張逸夫則被認為是賈府這一派的,另一位王碩就不用想了。
出人預料的是,段有為并不支持把計委扯進來,作為一名老電力,他也對計委充滿了一種固執的敵意,認為他們是一群完全不懂專業,不學無術,成天瞎比比搗亂的家伙。
而對國務院,段有為則是肅然起敬,雖然骨子里也不希望非專業的人來摻乎專業的事,但做一切事首先要有一個明確精神的引導,令他為難的是,這件事該由部里啟委會做的,而非作為實施者的籌建處,這么牽頭是不是有點越權,有點喧賓奪主了?老段看的還是明白,這種明顯不對頭的事情心里還是有分寸的。
“段總,具體做不做,怎么做,還是要看你的意思,我只是提出一種解決方案。”即便已經離開冀北,張逸夫卻還是習慣叫他“段總”,總覺得叫“段處長”實在太跌份兒了,張逸夫隨即正色道,“如果我們堅持引進技術的話,這應該也是唯一的解決方案,只有政策上的壓力才會讓他們發現這是不可改變的,否則在他們的認知中,中國人的情理里充滿了變通。”
“嗯……”段有為雙臂支在桌前,顯現出了一種少有的不安與顧慮,他確實是個不怕事而顧名節的人,因此他做出的最壞預測就是工程中間被貶走,與其做一件自己都無法滿意的事情,不如被攆走,留得清白在人間。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