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們一走,顧凜川便在草亭里收拾茶具,凡事不多假手他人,不好用人伺候,這是沈端言覺得顧凜川比較可取的地方。就拿幾個少年來說,他們就鮮少動手做什么,真正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雖沒養出一副壞習性來,但那不用端著都自然而然流露出來的高高在上很讓人想伸手揍他們。
誰讓她在現代不是什么特權階層呢,對她來說,那群少年都是階級敵人,不怪她那么熱衷把少年們支使得團團轉。
此際,斜陽漸沉,天際濃云卷起一片金光,遂將天地遍染成昏昏暖暖的色調,極目而望,如同從舊書里翻出來的老照片,令人不自覺地追思往事。沈端言支著下巴,在芙蓉花下坐成黃昏里一抹線條起伏的剪影,在青山起伏綿延的峰巒間,靜謚無聲得如同一支曲調溫婉柔軟的歌謠。
收妥茶具的顧凜川不經意一眼便定住腳步,靜靜無聲地看著,腦海里卻依然是那染血的畫面,記得那時她眼角有一滴仿若朱砂痣的血滴,笑得極妖冶,近若能勾人魂魄。可眼前,她靜靜坐著,如詩無聲,如畫無言。
他近著她,固然有幾個少年的原因在,但更多的卻是無法表達的驚詫,以及說不出口,甚至只能深深埋藏的憐惜。都說大夢無痕,那些畫面卻一直反反復在夢中出現,愈來愈清晰,愈來愈真實,清晰到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眼神都一一呈現,真實到呼吸可聞,冷暖可觸。
“端言。”他莫名一動,便出聲喊了她。
只見她從黃昏夕照里側臉而望,嘴角微微有笑,如天際乍現的弦月,若隱若現于云霞里:“是,夫君何事?”
“無事,回屋用飯。”他本想說,天晚風寒,濕意深重,早些進屋,到嘴邊卻只有不冷不熱的六個字。想想又暗暗搖頭,既然已經到這個地步,又何必再重起波瀾,如眼下這般相處未嘗便不好。
沈端言“噢”地應一聲,暮色漸濃,顧凜川站得有些遠,她看不清神色,他的語氣和平時沒有區別,她當然不會得知就這短短六個字里包含著多少意思。
召來青茶擺飯,兩人默默無言地吃罷飯各自回屋,沈端言雖然覺得顧凜川今天的神態和平時有些差別,卻也沒深究,她現在對顧凜川就一個念頭——這個人不管怎么樣都不關我的事,我什么樣也跟他沒關系。
今夜月明風清,蟬語蟲鳴陣陣,正是好困覺的天氣。
保養妥當后,沈端言就要爬進被窩里,美美地去赴與周公他老人家每晚一次的約會。可她才進被窩,都還沒躺下就被屋外頭的吵吵聲給折騰了起來:“花茶,外邊是怎么回事,我怎么聽著有人咒我下十八層地獄不得好死呢?”
“太太,是方姨娘,方姨娘落了胎,卻不知為何怪到太太頭上。真是笑也好笑死了,太太人都不在府里,方姨娘落胎跟太太有什么干系。”花茶只在門邊聽了幾句,所以不是很清楚到底怎么一回事,這會兒院子里其他幾盞茶正在攔著人,莊子上的婆子也都出來了。
“真要賴到我頭上來,我就躲到天邊去她們也有由頭。爺那邊可使人去請了,現在可有什么動靜?”按照約定,這后院起火的事,該著顧凜川去處理,所以沈端言就有些不愿意起來。暖被窩多好,干嘛頂著夜里涼嗖嗖的山風去跟個半瘋半清醒的女人掐架,她真沒這閑情。
“沒使人去請,不過動靜這么大,該也聽著了。”花茶想說,這事就該太太您去管,但想想自家太太和爺之間那相處的情形,她又把話給咽回肚子里去。
既然聽著了,那她就不管了,拎著被子就要蓋上躺下去,忽聽得方妍華在外邊問候起沈觀潮和王婉芫來,也就這會兒沈端言才知道,這王婉芫是正主的生母。聽到這里,沈端言要還坐得住,只怕幾盞茶都要拿異樣的眼神看待她了,這生母可是正主觸不得的逆鱗。
“花茶,取披風來。”
披上撒花披風,里層是一層薄軟的絨毛,出將門去便一點也不冷,反倒十分暖和,沈端言感覺自己的臉都被暖氣薰得有些發汗。晚風吹來,便又有幾分涼意鉆進來,猛地止不住咳嗽兩聲,一抬頭還沒完全止住,就看到顧凜川在昏昏燈火下神色莫明地看向她。
院中有仆婢,沈端言既然約法三章,就會給顧凜川面子,便自己先開了口:“夫君。”
燈下這張臉,方才在他夢境里那般暴戾乖張,猙獰無比,但此時燈下,落滿昏黃柔光的臉,寧靜得仿若無月的夜空,只群星在天際隱現微光閃閃。顧凜川不自覺地柔和下來,又知她生來便畏寒怕冷,便滿腔溫和,開口卻只吐出幾個干澀的字眼來:“我去,你回吧。”
嗯,果然是毒草中的君子,沈端言倒是很愿意從善如流,可外邊一聲一聲問候著她爹媽兄長呢,那一家子可都是原主的逆鱗:“既然出來了,便去看看,到底是在指著我罵父母兄長,我蔫能出來聽了滿耳朵還就這么折返回去。”
顧凜川聽出話來音來了:罵我爹我媽我兄長,那是我的事,至于其他的,干我屁事。
院門外,方妍華著一身深粉披風,立在風中,蒼白沒有血色的臉仿如一束玫瑰上沾著的白露,美極,也柔弱哀凄至極。一見到顧凜川,方妍華就跪倒在地,重重磕頭,青磚上傳來悶悶的聲響,只磕一下便頭破血流:“爺,您要為奴作主,您要為咱們的孩兒作主。原以為再過得幾月,爺便要為人父,哪曾想太太如此歹毒,竟使計害了我腹中孩兒……爺,你要為奴,為那不曾來世上的孩兒作主啊……”
沈端言皺眉,方妍華種種言行看來,這女人是真以為這事是她干的。于是沈端言覺得自己不需要多說什么,只要看著方妍華,再輕飄飄地給她一句話就足夠:“若是我做的,合禮法規矩,若不是我做的,便是你愚蠢。”
話外音:連自己孩子都保不住,你還活個什么勁,趁早死去。
說完,沈端言就往回走,花茶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剩下的滿院子人也沒反應過來,一個個都怔怔愣愣地,所有人腦子里現在都同樣一個想法——這就完了,沒別的了?
直到幾盞茶朝沈端言快步追去,其他人才各自有了反應,仆從仆婦們低下頭不語,方姨娘則思索片刻后,復抬頭看向顧凜川,仍是那句話:“爺,請您作主,還奴一個明白,還孩兒一個公道。”
方姨娘不蠢,沈端言固然有幾分道理,但就算這樣沈端言的嫌疑也洗不清,但此外,府里那三個女人也很有嫌疑。畢竟她懷的是顧凜川的第一個孩子,長子長女就是庶出的也有一定地位,從這方面來說,沈端言的嫌疑反而要小一些,畢竟嫡子女的地位是庶子女望塵莫及的。但沈端言的嫌疑在于,她完全可以這么做引起幾個姨娘內斗,她們斗來斗去,笑到最后的肯定是沈端言——如果沈端言有這心計的話。
憑著沈端言從前那些沒腦子的行為,方姨娘這時倒覺得沈端言的嫌疑反而是最低的了。這么一想,當然只能寄望顧凜川,誰也都不是瞎子,在府里就算是后院,最高的掌控者也只有顧凜川,從來不是沈端言,更不是后院中哪一個妾室。
天忽然下起雨來,微微幾絲涼意滲人,只一見雨,整個院場都無比清冷,青石板上寒氣直可從腳底逼入心窩。顧凜川抬頭看了一眼天空,云層十分厚重,夜里定有大雨:“無報備不得出府,規矩全忘了?何況夜里城門已關,誰許你用我的官憑。山腳下有個小院子,你今晚便安置在那里,明日一早自行回城。你剛落胎,先鎖了院門反省幾個月,余下的先記著,待養好再說。”
這時方姨娘卻不敢多言了,今夜的事她也知道壞了規矩,而顧凜川又是個極講究規矩的人。但不管怎么罰,方姨娘都不后悔,如果不趁熱打鐵,只怕她這回的苦就白受了。說是寵妾,其實她怎么可能不知道顧凜川是什么樣的人呢,她在府里已經十年了,顧凜川何等涼薄,方妍華比沈端言清楚得多。
心寒?不,豐衣足食有人伺候,還能關照著娘家,與她同齡的小姐妹里,方妍華是“嫁”得好的代表。至于愛戀……走在下山路上的方妍華心中冷笑,也只有沈端言這樣出身的嬌小姐才會求情索愛要唯一。
山高月小,樹茂林深,方妍華忽然想到了沈端言今日的面容,靜水無波,似乎那個愚蠢的女人在徹底絕望之后,也覺悟了。原來,高高在上的沈觀潮之女,也最終要走上如她一樣,絕情棄愛,怪不得如今能沉得住氣。
又想起失去的孩子,是了,嬌女就是嬌女,就算一世無子無寵,也照樣能活得風生水起,而她不能,她必需有個孩子傍身,否則一世都要生活在顧凜川的無邊陰影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