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妝

316 圈套

隨著護國公與魏彬的無縫配合,兩日一夜的時間,漕幫和碼頭全部都被控制下來,漕幫里頭臨時抽人暫代了幫務,漕幫兩位涉案的重大案犯總舵主曹安和分舵主佟汾在逃,護國公府小世子霍英已經親自率人追趕。

魏彬和靳永于最快的時間里抽人組建了審案隊伍,殷昱搜集到的人證物證全都被帶去做了歸納清理。當日夜里傳來的消息,郭家人全部招認供詞屬實,并且拿出了一份季振元親筆書寫至關重要的信件。

信件內容是季振元開下二十萬兩銀子的私產給郭奉,并且替他抹去多年前縱兇殺人一事的證據為條件,說服郭奉出面替罪之事。雖然未有季振元的私訖,但是舉朝那么多能人,要判斷出個筆跡不是難事。

現如今只等護國公捉到曹安和佟汾,判下季振元的罪行后便可立時將他捉拿歸案。

季振元自然也知道了郭興被捉的消息,這消息使得他心頭更加如墜了磨盤一般沉甸了,如今唯一的好消息便是曹安他們已經逃脫,只要他們不歸案便無法作證,他們無法作證,那他與漕幫合伙牟利的罪也就會無限期地拖下去。

皇帝興許會等不及而將他收押,可是在這最重要的一個環節尚未定下之前,他是不會這么便宜他而殺了他的。而趁著曹安尚且未有下落,他也因此而爭取到了更多的時間籌謀后事。

這幾日早朝上都風平浪靜。

皇帝不曾駁他的官,更不曾向他動手,十分沉得住氣。

而他卻有些沉不住氣了,左必之的話時刻都回響在他的耳畔,日子越往后拖,他的機會也就越少,早朝后,他遞話給謝榮,讓他下了衙后到府上去。

日落時謝榮到了季府,只見門庭清靜,并不像召集了許多人前來人的樣子。他在廡廊下站了站,才又走進季振元所在的摒濤院。

摒濤院里也設了間書房,很簡陋的存在,只有左必之與季振元在內。

進門時左必之看了他一眼,然后走過來垂首作拱。

謝榮回了一禮,沖書案后喚了聲恩師,季振元站起來,和顏悅色地道:“來了?坐吧。”說著伸手請了他在一旁圍椅上落坐。丫鬟們上了茶后,例行都退了下去,季振元這才又道:“那些信件什么的,都處理好了么?”

謝榮點點頭,“都按恩師的吩咐,處理妥了。”

季振元點點頭,然后拿出疊文書,走過來坐下道:“這里有本冊子,你落個印,回頭我好備檔。”

季振元作為刑部的一把手,謝榮的頂頭上司,經常也會有文書讓他落印,他每次也都是不折不扣的落下。可是今日,當謝榮慣性地要解荷包取印時,他忽然一頓,又停住了。

他也說不上來是為什么,也許是連日來的坐立不安,也許是進門時看到的出乎想象的安靜,也或許是多年來在仕途上練就的敏感度,他拿起這文書來,破天荒地打開看了看。

這是本帳冊,約摸有兩枚銅錢那么厚,里面分列了許多項,俱是金銀銅錢等物,但是并沒有署名也沒有寫明來歷去處。

“這是什么帳目?”他問。

季振元捋須,左必之答道:“這是今年刑部沒收來的資產造冊,因為這次舊案重查,也怕皇上會臨時起意查到刑部,咱們雖然不能再做什么改變,卻也得防著萬一。大人只需要蓋上印戳,這東西歸了檔,也就不怕到時被皇上鉆空子了。”

哪個衙門里頭沒點見不得人的事?刑部雖不比戶部,但油水也還算豐厚,往年也都有這樣的事,這筆帳做好了,朝廷查不出來,昧下的那些個自然就是幾個人分了。謝榮雖然對這些黃白之物不大看重,但是也不便擋住別人發財,所以通常也就痛快蓋了印。

但是這次的帳目不同,上面季振元還沒蓋印。

季振元沒蓋印,如何能輪到他先蓋印?

他心里的疑團也就更重了。刑部貪墨之事與漕運那樁貪墨雖小巫見大巫,但是這個時候,誰會不留多個心眼兒呢?眼下個個都在忙著撇清自己,無論罪大罪小,他都再沒有再往自己攬的道理。

然而說來話長,他這一停頓其實也就瞬間的工夫,他低頭解了荷包看了看,說道:“來得不巧,印章落在府里,學生這就拿著帳本回去,蓋好了再送過來。”

季振元和左必之聞言都有剎那的沉凝。但是很快,季振元點了頭:“那我等著。”

謝榮拿著那帳薄,頜首退了出門。

季振元等他背影消失在拐角,凝眉自語道:“該不會有什么意外吧?”

左必之道:“這帳目他無從查起,這個時候,也不敢不從。若不然,他吃的虧會更大。”

季振元回頭看向他,神情卻沒有絲毫輕松感:“他可不是一般人。”

左必之抿唇無語。

謝榮回到府里,在書房里拿著季振元那帳冊看了半日,心里卻是越發打起鼓來,這個時候季振元突然把這么本帳冊沒頭沒腦交給他蓋章,要他想認為沒問題都是不可能的了。

季振元如今也著慌了,這是肯定的,可是他不能把七先生拖出來,這也是肯定的。一旦證實有七先生這個人,那么如何解釋七先生豢養死士的事情?什么樣的人會需要貪下數百萬兩的銀子,需要豢養的死士賣命,又需要扶持一個看起來根本沒有任何優勢的皇孫為太孫?

只有一個可能,七先生與季振元他們的目的,是以推上殷曜坐上太孫為名,而行掌控朝堂之實。謀逆之罪誅連九族,天底下沒有幾個人敢犯這樣的案子,因此,他原先只以為七先生與殷曜有著某種割不斷的關系,所以需要扶助他,而從來沒想過季振元和七先生竟是打的這個主意。

可是如今種種跡象看來,季振元他們的陰謀比他想象的更大更深更遠,漕運案子如今只是以貪墨案論罪,可如果交代出七先生來,那么即使不是謀逆皇帝也必然以謀逆之罪論處了!這種情況下,季振元又怎么會作繭自縛呢?

可是季振元也不是傻子,當初在與七先生定下這件事之初,他肯定就想到了今日,七先生在暗,他在明,萬一像如今這樣出事,首先吃虧的便是他自己。既然如此,他能不為自己找條后路?

七先生當然會有把柄在他手里。除了他的真實身份,肯定還包括漕運這案子往來的金額款項。

手上這冊上記錄的全都是金銀數目,刑部油水雖然以金銀居多,可是偶爾也會夾點地產什么的在內,眼下季振元唯一脫罪的可能就在于漕幫了,只要曹安和佟汾不把他招認出來,或者假稱是別的人,季振元的罪行起碼能減輕一半!

看著這帳上密密麻麻的帳目,他忽然揚唇笑起來。

這帳冊哪里是什么刑部的假帳?分明就是漕幫分給季振元和七先生的紅利冊子!

他只要在這上頭蓋了章給還季振元,他敢保證,季振元絕對會立即把相關的證據加在裝訂線內,甚或找出一枚跟他一模一樣的印章來給他蓋到別的文書之上!而后迅速地呈交到御前坐實他的罪名!

只要這冊子到了皇帝手里,縱使季振元逃不過一死,季府那么多人也肯定能逃過滿門抄斬這一劫!

而滿門抄斬的罪名,就該是他謝榮來承擔了!

一向以他恩師自居的季振元,口口聲聲說把他當作接班人栽培的季振元,如今竟然想把他當成替罪羊!

而他竟然以為,他會像個傻子一樣乖乖地不分真偽果斷蓋印!

他猛地將桌子一掀,筆墨紙硯頓時灑了一地,門外龐鑫他們立即沖進來,謝榮信手拿起身后書架上一只花瓶,往門口倏地砸過去!“滾!”

龐鑫等人紛紛退去,房里頓時又空了。

謝榮跌坐在躺椅上,扶額仰躺了下去。

閉上眼,他忽然想起三十多年前,那時候他還只有六七歲,剛剛啟蒙不久。謝啟功帶著他上街,正好縣里林家公子中了舉,正身披著大紅花在縣里打馬游街,林公子的叔父伯父都跟在馬后步行追隨。

十歲之前他并不知道讀書入仕究竟能給他帶來多少實際好處,只知道這是種榮耀,可以當大官,被許多人追捧,可是這種榮耀對于年僅十歲的來說,終究還是太虛幻了。

可是直到看見林公子那樣的威風,連他的叔伯都要跟在他馬后拍他的馬屁,這種榮譽感忽然就真實立體起來,那使他知道,原來考功名是可以凌駕于某些人之上的,雖然歷朝以孝道治國,可是在某種時候,你的成就也是可以讓你罔顧孝道不遵的。

他回頭沉思了兩日,胸中豁然開朗。

原來讀書入仕真的可以給他帶來切身的好處,至少他將來有資格脫離這個家庭,去過他自己的日子,替自己闖一片天空,他可以成為萬人景仰的大官,反過來影響別的人,而不至于被別的人所影響——他入仕的初衷很單純,不為財,不為利,只為替自己掙個身份。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