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食總是會拉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吃著魚膾,坐在文館二樓看著淅淅瀝瀝的迎客雨,東陽君突然就有了說不完的話。
“都說老秦苦寒,白子卻哪里知道周王室的凄慘?你可能想像麼,我王想要韓國供奉一輛符合天子儀仗的車輦,可韓侯卻說天子儀仗不在諸侯供奉之列;天子該有六師啊,可我王哪里還養得起六師,就憑洛邑尺寸之地麼?天子將土地都封賞給了諸侯,如今他們坐大了,卻視天子如無物,只有想到要個名分了、需要天子賜肉了,這才會恭敬一些,試問良心何在?你說要五十萬金多麼?多麼!”
“這家伙一定是窮瘋了......”
無顓一面拼命往嘴里塞著美味的魚膾,一面瞪大了眼睛望著東陽君;本以為越國已夠凄慘了,綠真姐姐說師傅是個本事極大的人,自己一定要聽他的話、討他的歡心,這樣越國就可能得到他的幫助,越國的百姓就能過上安定幸福的日子;想不到堂堂的周王室也會如此凄慘?這個東陽君說話的聲音越大,就越像是在哭求師傅一樣,他不就是想多要些錢麼?
“王室衰微,此為數百年積弊所成,非一時能夠改變,東陽君又何必如此感慨?”
白棟對聶諸點點頭,聶諸站起身來,從背囊中取出一本書放在桌上。
“五十萬金是不可能的,三十萬吧,這個數字我可以做主,不過還要請周王室助我做成一事。”
“助你成事?什么事。你總不成是要裂土成國。要我王給你個名分罷?”
“東陽君說笑了。您只要看看這本書就會明白;棟以為,書為文者先,但凡興天下,必先興文事;可天下學宗在著書立說之時,每每都要手執筆刀,在竹簡上奮力刻劃,雖有筆墨綾紙問世,卻只做隨用之物。遇到有立身著作,仍要刻于竹簡,卻不肯寫于紙書,此非紙書不及竹簡,蓋習慣已成,倉促間難以改變也,而這種舊習不改,必于文事有礙!如有一門‘書法’問世,引得士子們爭相揮毫成書,潑灑為趣。又可修養心性、成為士子雅趣,于這個天下豈非好事?”
“哦?白子果然能發前人未發之言。為前人未為之事,莫非這本書上就有你說的‘書法’麼?不過這件事又何需我王幫你,白子文柬一發,立刻就有天下學宗云集......好字!原來字還可以這樣寫?”
東陽君邊說話邊打開了這本書,發現寫的是元圣周公旦的一篇《牧誓》,內容是痛斥商紂,申明自己是躬行天罰,宣布作戰紀律,鼓勵戰士勇猛殺敵等等。
白棟在摹寫這篇元圣文時,用的是大篆文字,雖然筆法繁雜,卻在處理筆畫以及字體結構方面有獨到之處,看上去字體新穎且筆力雄渾,使得這篇文更添了幾分威嚴,東陽君看得拍案叫好,只是總覺這些字好是好,卻還是缺少了些什么,卻又指摘不出。
“東陽君是否認為這些字寫得非常好看,卻總有種伸展不開的感覺?字中明明蘊含神韻,卻似乎又被字體本身阻斷了,可是如此?”
后世書法始于隸書,盛于楷書行書,到草書出現則達到巔峰。可在隸書之前,華夏歷史上是沒有著名書法家的,原因一是當時造紙術還沒有發明,毛筆只是淪為了士子速記或商家做賬所用的簡陋文具;二就是此時流行的大篆筆劃繁多,既束縛了書寫者的想象力,又不便于用毛筆書寫,用毛筆寫大篆那不叫寫,該叫‘畫字’才對。
白棟在后世時是大學書法社的成員,曾經臨摹過多位書法大家的字體,可讓他來寫大篆,卻還是伸展不開。
“不錯,就是這個意思,白子總結的真好!”
東陽君激動的一拍桌子。他剛才在看字的時候就有這種感覺,只是總結不出,如今被白棟一言道破,只覺心中十分的暢快。
“白棟以為,世間萬物都應該由繁而簡,只有人心貪欲才會由簡而繁;所以求簡者,乃為先天之清,求繁者,則為后天之濁。白家改良發明筆墨紙硯為的是什么?就是要讓天下文事由繁而簡,如此則文事興,禮樂復,可如果文字不能化繁為簡,白家做得這一切又有什么意義呢?”
“難道......白子還要改良字體不成?”
“改良只怕遠遠不夠,我要造出新的字體,并且推廣于天下!”
李斯將大篆化繁為簡變成了小篆、以利書寫,這可以稱之為‘改良’。可白棟就性急了一些,認為這個時代的士子并非是白癡,他們完全可以看懂并且接受隸書;就像能夠看懂繁體字的人,一樣可以看懂大陸的簡體字,大陸人也一樣可以看明白港臺的繁體字,若說此事難行,其實難的是改變人的既有習慣。
要改變天下士子的習慣,空有名份的周王室就顯得尤為重要了。列國諸侯看輕的只是王室實力,其實內心中還是有份對王室的想往;至于天下學派,儒家就不說了,法家雖然現實,也是為君王服務,自然不會去反對王室,兼愛天下的墨家更不會拒絕這等化繁為簡的好事,他們雖然有時會去做一做刺客,卻也是這個時代最偉大的工匠和科學家。
“你要造字?這......這個......”
東陽君明顯有些凌亂,竟然不知該說些什么才好;無顓則無比崇拜地看著師傅,師傅這樣大的本事,造個字又算得了什么?東陽君太沒有見識了,就是只蹲在井底的土蛙。
“新造的字體就在后面,東陽君翻過幾頁就能看到。棟沒有別的要求,只希望在三日后的文會上,周王室可以當眾表態支持我,并且以王室為先導,以后王室的文書史記、與各國的信書往來、甚至是頒發王命,都要使用這種新字體。東陽君以為如何?”
“嗯......白子創出的新字體形狀扁平,筆劃卻為渾圓,結構更為簡單明了,卻又不妨礙辨認,不錯,當真不錯......有了這種新字體,更顯得白子書法美妙伸張,先前那種明明有神蘊在內,卻無法伸展舒張的奇怪感覺竟然消失了。”
隸書比起李斯改良的小篆更適合毛筆書寫,不但寫起來方便快捷,也更講究方圓合度、陰陽和諧的道理,不似篆書一味講究筆劃繁瑣、字體渾圓,近看還好些,遠看就是鵝蛋。以前是見不到這種文體,一旦看到,但凡稍通文墨的人都能發現其中妙處,更何況是東陽君這種自小就接受王室啟蒙的‘高級知識分子’?一看之下,頓時愛不釋手,恨不得趴在書上仔細欣賞,只顧贊嘆了,卻忘記了回答白棟。
無顓也湊過來看,還拿起食箸沾了魚汁在桌上模仿書寫,竟然學得有模有樣,雖然及不上白棟法度謹嚴,有大家風范,卻比他自己寫的篆文好看多了,不覺喜歡的連連擊掌。以前總被草兒姐姐嘲笑他字寫得難看,日后學會了師傅的新體字就再也不怕被笑話了。
“東陽君以為如何?我知道你是天子叔父,是可以定奪此事的。”
“呃,這件事啊.....似乎有些困難......白子也是知道的,王室窮困,天子心憂,哪里還有心思管這些閑事?”
東陽君從書中抽回心神,表情奇跡般變得淡然了許多,微微搖頭,用食箸輕輕翻動起魚膾來,很像是后世那些最喜歡拈動手指的貪官污吏。
“此事若成,后世都會傳誦天子英明,難道天子不顧及身后名麼?”
“此事若成,名氣最大的還不是你白子?王室如今要的可不是虛名,看到王上出行時沒有華麗的車輦、堂堂王后連使用些燕地胭脂都要小心計算、王子想要周游列國,那些國家竟不肯承擔區區路資,東陽在心疼啊!”
東陽君定定地望著白棟,眼圈兒忽然變紅:“王室不要別的,就要錢!”
他是拿定了死要錢的主意了。
“也罷......除了作為貢儀的那三十萬金,我私人再出二十萬。不過要算是我借給王室的,以后有機會再慢慢歸還,東陽君以為如何?”
白棟輕笑起來,就像一只狡猾的男狐貍。
2800多字正文,再水個百十字就是3000,可以多賺錢,可光暗認為該斷在這里就得斷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