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一語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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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士英奸佞之臣,弄權誤國,當今圣上早有定論,雖然死者為大,也不能一筆抹殺……怎么,云臺要為他翻案不成?”
傅冠平時都是一副和氣老爺子的模樣,此時卻突然神色一變,兩眼炯炯有神盯著汪克凡,目光中大有深意。
他話里提到“死者為大”,是因為馬士英前不久剛剛犧牲。
馬士英是弘光朝首輔,當政期間沒有什么作為,是一個比較昏聵的宰相,又因為和東林黨鬧翻,在士林中聲名狼藉,被扣上了一頂大帽子,認為他是造成弘光朝滅亡的誤國奸臣。黃宗羲就曾經說過,從古至今,弘光帝是天下第一昏君,馬士英是天下第一奸相——“今古為君者,昏至弘光而極,為相者,奸至馬士英而極。”
但是,這個評價有些過了,馬士英只是昏聵,并不是賣國奸臣。
弘光朝滅亡之后,馬士英成了過街老鼠,日子很不好過,曾經上書請求到福建面圣,想投靠隆武帝,卻遭到群臣的一致反對。隆武帝只好下詔書,定馬士英為“罪輔”,命他在江浙立功贖罪,但私下里另給馬士英的心腹寫了一封詔書,對他進行安撫。
馬士英又試圖投靠江浙的魯王,也遭到拒絕和辱罵,在四面楚歌的情況下,他卻積極組織抗清,多次渡過錢塘江進攻余杭一帶,直到滿清多羅貝勒博洛南下,馬士英兵敗被俘,拒絕投降被殺。就是一個月前的事情。汪克凡對馬士英的評價并不高,他在多鐸清軍南下的時候。抽調江南四鎮主力和左良玉打內戰,導致揚州迅速失守,清軍輕易攻占南京,但是,把所有責任都推到弘光帝和馬士英身上,卻是黃宗羲等東林黨的有意抹黑。
傅冠的反問非常敏感,明顯有試探的意味,汪克凡也避而不答。再給他來了一個反反問。
“那再請問大伯,史閣部這個人,你怎么看?”
汪克凡反反問,多少有點倚小賣小,傅冠是長輩,總不好厚著臉皮再反反反問,只好正面回答。
“史閣部為國盡忠。無愧‘忠靖’二字,至于其他的么……死者為大,就不多說了。”
史可法謚號“忠靖”,是公認的民族英雄,但是到了傅冠這個層面,對史可法的不足之處也看得非常清楚。汪克凡既然有此一問,傅冠如果什么都不說,反而顯得自己無能,所以含糊其辭地點了一句。
很明顯,汪克凡連問這兩個問題。話里有話,肯定還有后文。傅冠宦海沉浮幾十年。唇槍舌劍,言語機鋒經得多了,雖然只是一場平常的談話,又怎肯被汪克凡一個小輩牽著鼻子走。
小子,有什么話你就直說吧,別光想套我的話!
汪克凡微微一笑,語出驚人。
“依小侄之見,弘光朝一年亡國,罪不在馬士英,罪在史可法!”汪克凡知道,自己這句話多少有些偏激,但為了說服傅冠,只好劍走偏鋒。
如果是周國棟、許秉中、揭重熙等人,聽了這句話肯定要跳起來,和汪克凡激烈,天下人誰不知道,史可法是忠臣,馬士英是奸臣,說史可法誤國,豈不是顛倒黑白!
但是,傅冠卻沒有發怒,眼中精光四射,直直看著汪克凡,好像剛剛認識他。
“這個……,從何說起?”
“弘光未立之時,史閣部為南京百官之首,若能力排眾議,匡扶正統,又何來馬士英之禍?”
汪克凡一句話問出,傅冠的眼神立刻黯淡下去,沉默半晌才嘆了口氣。
“嗯……,不錯,想不到你年輕輕輕,也有這般見識。”
崇禎帝殉國之后,南京文武百官以史可法為首,在迎立皇帝的問題上擁有決策大權,但他缺乏政治家的雄才大略,在福王和潞王之見猶豫不決。
按照封建倫常,福王(就是弘光帝)是理所當然的皇位繼承人,但是東林黨和福王一脈有世仇積怨,擔心福王上臺打壓東林黨,所以推出潞王和福王爭位。
(福王朱由崧的祖母是萬歷寵愛的鄭貴妃,從萬歷到天啟年間一直和東林黨爭奪帝位,在東林黨的努力下,鄭貴妃的兒子,也就是朱由菘的父親老福王沒有當上皇帝,換句話說,福王這一脈雖然也是萬歷的子孫,卻是東林黨政治上的死敵。)
史可法是守正君子,本來愿意擁立福王,但他是東林黨魁左光斗的弟子,出于門戶之見又偏袒東林黨,在迎立皇帝的問題上左右搖擺,在壓力之下,最后準備犧牲理應繼位的福王,導致福王向江南四鎮軍閥求助,和馬士英聯手,依靠軍隊的干涉才奪回了帝位。
如此一來,弘光帝自然不會信任史可法,史可法遭到排擠打壓也是必然的結果,換句話說,這一切都是史可法咎由自取。
如果只是個人的榮辱得失倒也影響不大,關鍵是這場帝位之爭造成了南明畸形的政局,朝中黨爭越發激烈,江南四鎮也以擁立之功囂張跋扈,軍閥反制朝廷,以至于日后土崩瓦解。
如果他能果斷擁立福王,或者直接倒向東林黨,力挺潞王登基,無論怎么選擇,南明朝廷的政局都會穩定的多。
像馬士英這種弄權的政客太多了,沒有馬士英,也會有王士英,李士英,張士英,把責任推到他的身上沒有任何意義……說的偏激一點,史可法才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南明滅亡的第一責任人。
政治家有政治家的責任,史可法是文官,不會打仗沒有問題,但一定要在政治斗爭中取得勝利,進而保證國家正常運轉,能夠抵抗外敵入侵,連馬士英都斗不過,史可法的政治能力不及格!
弘光朝廷坐擁大半個中國,占有最富庶的江南地區,養著一百多萬軍隊,滿清實際兵力不過二十萬人,各種客觀條件都比南宋差不了太多,但不到一年時間就土崩瓦解,史可法難咎其責!
這個話題太過沉重,汪克凡和傅冠一時都沉默無語,大家都是明白人,很多話一點就透,一老一少已經生出了一絲惺惺相惜之意。
傅冠忍不住設想,如果把自己換成史可法,肯定會做的更好一些,這雖然有些事后諸葛亮的意思,但有一點必須承認,史可法的選擇是最糟糕的。
正在這個時候,滕雙林匆匆走了過來,向汪克凡請示發起總攻。
按照恭義營的規矩,在小規模戰役中,幾名重要將領輪流擔任前敵指揮官,攻打東鄉縣就輪到了滕雙林,但他在總攻之前,還是先請汪克凡下命令。
“我不管,今天大家都聽你的。”汪克凡笑著擺了擺手,他在恭義營里的威信越來越高,不用這些虛禮來維持自己的權威。
滕雙林行禮退下,汪克凡又向傅冠提出了一個新的問題。
“請問大伯,劉宗周這個人,你又怎么看?”
“這個,劉宗周士林領袖,品行高潔,至于其他的么……,人死為大,就不多說了。”
劉宗周,明代最后一位儒學大師,王陽明心學領袖,東林黨的偶像級人物,黃宗羲的老師。
滿清多羅貝勒博洛南下,擊敗在江浙抗清的魯王政權,魯王朱以海逃往舟山群島,劉宗周絕食而死,就是一個月前的事情。
如果單看劉宗周的學術成就,不愧儒學大師這個稱號,但是,這個人的政治能力和品性都有一定的問題。
弘光朝廷建立之初,劉宗周身居要職,聽說清軍進入山海關,欣喜若狂,主張立刻聯絡吳三桂和多爾袞,“檄燕中父老,起塞上夷王”,要借助清軍打敗李自成。
從崇禎年間開始,劉宗周每逢朝廷任命,必定要走完三辭三謝的程序,甚至四辭四謝來顯示自己的高潔。
這邊大明王朝馬上要完蛋了,那邊劉宗周卻從容不迫,崇禎皇帝從北京派來使者,走了一兩個月才到浙江,劉宗周堅決辭謝不接受任命,使者再花一兩個月回到北京,然后再拿著皇帝的任命來浙江……,來來回回一年多,劉宗周才趕到北京赴任。
矯情!
弘光政權建立以后,劉宗周入朝擔任要職,但拒不接受弘光帝給他的官銜,自稱“草莽孤臣”,對文官武將指指點點,說這個當斬,那個當斬,除了東林一脈之外,所有人都誤國奸臣,所有人都當斬,后來被大家聯合趕出了朝廷。
清軍南下之后,浙江各地士紳起兵抗清,劉宗周決定絕食自盡,有弟子勸他不要輕生,為國效勞,劉宗周說自己年紀太大,不能勝任抗清這么艱巨的工作,還是死了干凈。
絕食幾天后,劉宗周大發感慨,已經看破了紅塵,天下興亡,黎民涂炭,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然后堅持絕食,從容的把自己餓死,達到了仗義死節的目的。
這種人,汪克凡實在看不慣!
“請問大伯,你避居邵武府,是要學劉宗周邀名么?”
這個問題直誅本心,異常犀利,傅冠的臉色一變,就要發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