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漸亮,路上來往的行人多了起來,這邊的人馬就引來不少好奇的窺視。
“殿下。”
景公公忍不住低聲說到,看著墓前坐著的方伯琮。
“時候不早了,該走了。”
自從大笑過后,方伯琮就這樣席地而坐,看著程四郎那寫了一個字的墓碑不說不笑不動至今。
到底怎么了?
最近遇到的事太多了,也太突然了,高陳謀害太子,太子薨,過繼為皇子,冊封為太子,太子妃昏迷不醒,亂七八糟劈頭蓋臉一口氣勸砸過來,更別提那些蜚短流長,殿下這日子過的實在是艱難,最艱難的是太子妃依舊不醒,且如此的古怪,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在家里看著太子妃會傷心吧,那來這里看墓碑豈不是更傷心?
“你看這些字。”方伯琮說道,伸手指著眼前的墓碑。
景公公點點頭。
“看到了,太子妃殿下寫的真好。”他說道。
方伯琮笑了。
“你還記得茂源山這幾個字嗎?”他說道。
記得啊,這幾個字可被譽為天下第二行書呢。
“不,孤是說,你記得這幾個字是怎么寫出來的嗎?”方伯琮說道,伸出手,慢慢的撫過墓碑,“徐茂修….”
他念道。
景公公笑了。
“當然記得了。”他說道,“那時候啊太子妃真是膽大包天,也多虧了殿下在陛下面前替她周旋說好話,要不然陛下的怒火不知道要被挑起幾次,她也不可能那么容易就如愿,為她的義兄們得功得賞。”
似乎是回憶起以前的事,方伯琮的臉上也浮現笑容。
這么多天了。殿下這還是第一次露出笑。
“平了冤屈,還不算了事。”他說道。
景公公點頭笑。
“是啊,平了冤屈算什么。那些阻止太子妃平冤屈的人都也不能就此算了,在高凌波眼前硬是扳倒了姜文元。”他說道。“扳倒了姜文元之后,太子妃殿下才寫了這些字……”
他說到這里聲音戛然而止。
他想到了。
茂源山墓原本是無字碑,后來冤屈平反,姜文元被罰之后,才刻上了名字。
冤屈平反,姜文元被罰之后,有仇報了仇,有冤報了冤之后……
景公公的視線慢慢的看向這邊的墓碑。
程四郎的墓碑。
他想起來了。當初下葬時程四郎的墓碑也是無字的。
此時這塊墓碑上,一個程字格外的刺眼。
什么時候刻上的?
那時候京城里都在等著看太子妃會給程四郎怎么揚名,結果沒有酒也沒有煙花,什么都沒有,就好像被遺忘了一般。
怎么會遺忘,絕不會遺忘,不是不寫,而是時候未到。
酒,煙花,怎么能安撫她的親兄長。
血債自然只有血償。
先死了小高。如今老高也死了……
景公公一瞬間只覺得頭皮發麻脊背發涼,他不由腳一軟,歪倒坐下。
“現在。可以刻完了!”
方伯琮說道,站起身來,轉身慢慢的走開了。
“殿下!”景公公忍不住喊道。
方伯琮沒有說話也沒有回頭,騎上馬。
“走吧。”他木然說道。
夜風呼呼,窗欞被拍打的一陣響,素心忙伸手拉好。
有人掀起簾子走進來。
“殿下讓人來說,今晚不回來了。”半芹說道,“明日宣文太子下葬,今日殿下在宮里為宣文太子守靈。”
素心點點頭。看向內里,周箙正站著程嬌娘臥榻前皺眉。
“六公子。您也早點歇息吧,今晚我和半芹在這里。”她走過去說道。
周箙站直身子。
“不。”他說道。“我在這里。”
半芹和素心有些無奈的對視一眼。
這日子要什么時候才是個頭呢?
難道娘子一輩子不醒,他就要這樣守一輩子嗎?
念頭閃過,半芹大驚,伸了自己一耳光。
“怎么了?”素心不解的看著她。
“沒事沒事,有蚊子。”半芹說道,一面笑了笑說道,低下頭去給程嬌娘翻身。
都深秋了哪還有蚊子,素心嘆口氣,知道半芹的心思,但也沒有再說話,而是也上前幫忙。
程嬌娘的身子僵硬,唯恐她身子起了瘡,李太醫交代必須時刻記著翻身按揉。
兩個丫頭跪坐在臥榻上,輕輕的揉按著程嬌娘的手腳身子。
沒有人告訴她們娘子怎么了,好像每個人都在回避這個問題。
也沒有人說娘子什么時候會好。
或者一輩子不會好了。
如果不醒了,周公子會陪娘子一輩子,那太子呢?
半芹抬手將垂下的發絲掖在耳后,吸了吸鼻子,眼角的余光看到幾案上擺著的太子妃金冊。
她低下頭,探身抓過程嬌娘的另外一只手,用力的按揉起來。
不哭,我不會再哭了,沒事的,我會一直在的。
天光大亮,江州,程家也變得熱鬧起來。
“怎么回事?大郎,到底怎么回事?”
顫巍巍但是力氣十足的聲音在院子里響起。
程大老爺忙走出來,看著被程二老爺攙扶程老夫人頓著拐杖疾步而來。
“大郎,嬌嬌兒就要做皇后了,我們怎么還不往京城里去?”程老夫人不悅的說道,“她成親趕不上,皇后大典可不能再錯過了。”
程大老爺應聲是。
“母親,正準備著呢。”他說道。
“大哥哄誰呢,你準備的是不去吧?”程二老爺哼聲說道。
程大老爺沒理會他,接過程老夫人。
“母親。這不是小事,如今盯著咱們程家的人可多得是,如今陛下尚在。有些話可不能說。”他低聲說道。
程老夫人點點頭。
“我知道。”她壓低聲音說道,“我知道。這么大的事,我還用你叮囑。”
她說著拉住程大老爺的手。
“….當初算卦的說了嬌嬌兒是金貴命,我就早做了打算….”
程大老爺聽得心里嘆口氣,認真的聽母親絮絮叨叨那些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以前。
以前,這個家里以前從來沒有這個程嬌娘。
“母親你放心,車都備好了,京城里也提前讓人收拾房子去了,到時候咱們就走。”程大老爺認真的說道。
程老夫人帶著幾分安心點點頭。
“你安排好就好。”她說道。又看程二老爺,“就說你瞎擔心呢,這么大的事,我們怎么能不去京城?”
程二老爺訕訕沒說話。
程大夫人從內走出來,攙扶著程老夫人。
“母親,新選了一些衣裳料子,您來過過目。”她說道。
“好好。”程老夫人忙跟著去了。
這邊程老夫人才被哄走,程大老爺看著程二老爺就拉下臉。
“敢出家門一步,就打斷你的腿!”他豎眉說道。
程二老爺頓時跳腳。
“大哥!”他喊道,“你果然不讓我們去!”
“你猜的沒錯。”程大老爺哼聲說道。一面招呼人,“來人,送二老爺下去。二老爺身子不好,不許出門。”
程二老爺氣的冒火,扯著嗓子就要喊母親,圍上來的下人卻毫不客氣的將他的嘴給捂住了。
這些下賤的東西,手不知道怎么臟著,竟然按住他的口鼻!
程二老爺幾乎昏厥。
他可是將來皇后的父親,他可是國丈!這些混帳!這些混賬!
看著二老爺被拖了下去,程大老爺沉著臉站在院中。
“老爺。”程大夫人走過來低聲說道,“咱們真不去啊?”
程大老爺點點頭。
“只要嬌娘沒有開口讓咱們去。任何人都不得離開江州。”他說道。
“都這時候了,還是有什么不穩妥嗎?”程大夫人問道。
京城里高陳二人謀害太子的消息已經傳到江州了。當時程大老爺嚇的臉色都白了,差點一口氣沒緩過來。
“這京城果然不能去。”他只反復的喃喃。“這京城果然不能去。”
怎么就不能去了?
程大夫人不明白,就要成國丈的程二老爺更是不明白,不管他們明白還是不明白,程大老爺就咬住不許離開江州這個主意不松口。
京城怎么了?程大老爺怎么畏懼成這樣?
永和四年八月十六,宣文太子下葬入土為安。
送葬的隊伍已經回轉,方伯琮依舊站在陵墓前。
再也沒有了,世上再也沒有六哥兒這個人了,不管是那個曾經聰慧的,還是那個癡傻呆笨的,都沒了。
方伯琮慢慢的轉過身一步一步的走開。
沒有了,只有他一個人了。
太子府,半芹站在廊下向外看。
“太子殿下今日就會回來了吧?”她說道。
素心看她一眼。
“你今日已經問過好幾次了。”她說道,“雖然宣文太子的葬禮結束了,但后續的事還有很多。”
“那殿下一定很辛苦了。”半芹說道。
“是啊,當太子,監國,可不是什么輕松的差事。”素心說道。
說到這里,素心又轉過頭看向內室。
周箙正站在那邊活動手腳。
真是服了他了,簡直把娘子的內室當成自己的地方了。
“六公子,您今晚別在這里了,太子殿下一定累壞了,讓他好好歇息。”素心走過去說道。
周箙沒有理會她,轉動著胳膊。
“六公子,您別鬧了。”素心急道,“娘子如今這樣,你這不是讓殿下和娘子更生分嗎?”
“他要生分是他的事,怎么能怪別人?”周箙冷笑說道。
話沒說完。門外有內侍急匆匆進來。
“六公子。”
這是郡王府負責內務的李總管,景公公如今跟著太子殿下進出,家里的事就由他為主。
“門外那個道士是你請的?”李總管說道。
“人來了?”周箙立刻抬腳要出去。
“人來了。又趕走了。”李總管說道。
周箙頓時瞪眼。
“誰讓你們趕走的?”他豎眉喝道。
“六公子,殿下交代過。太子妃的事不能外傳,你怎么能請了道士來?”李總管也急道。
周箙冷笑。
“我妹妹是病了,有什么不能外傳的!”他喝道,一把推開這總管,“滾開。”
“病了?六公子,真要是病了,您怎么會去請道士?”李總管急道,“這要是傳出去。太子的臉面……”
“他的臉面沒有我妹妹的命重要!”周箙喝道,抬腳將那總管踢開,“滾。”
屋子里頓時亂起來。
“六公子。”半芹和素心忙拉他,忽的一怔,“太子殿下。”
屋內的人都看向門口,見不知什么時候方伯琮站在那里。
“殿下。”屋子里的人忙都施禮。
周箙抬腳就向外走。
“你走吧。”方伯琮看著他說道。
周箙猛地停下腳。
“什么?”他說道。
“你。”方伯琮說道,“離開這里。”
此言一出,半芹和素心大吃一驚,周箙則冷笑。
“我為什么要走?”他說道。
方伯琮看向他。
“因為,孤不想看到你。”他慢慢說道。
“你是不想看我。還是不想看到我們!”周箙吼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方伯琮看著他笑了。
“你知道孤在想什么?”他說道,猛地跨上前一步。“周箙,那你告訴孤,孤在想什么?”
周箙看著他。
“她沒有!”他搖頭說道,“她不是你想的那樣,她不是你想的那樣,她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方伯琮再次笑了。
“你不知道,你知道的只是你自己想的。”他說道。
他說著收了笑,擺擺手。
瞬時一直安靜站在一旁的景公公猛地邁過來,伸手就抓向周箙。
周箙早有提放。錯肩揮拳。
但還是晚了一步,硬生生被景公公按住肩頭。
屋子里響起半芹和素心的驚叫。
“別在這里鬧。滾出去。”方伯琮說道。
他的話音落,又有四五個內侍猛地撲上來。
屋子里響起周箙的怒吼聲。
但四五個內侍牢牢的將他按住向外拖去。
“方瑋!”周箙喊道。“你要我走也可以,你讓我把她也帶走。”
方伯琮轉頭看他,神情木然無波。
周箙看著他,忽的一掙扎,并不是掙脫,而是將身子矮了下去。
“太子殿下。”他聲音顫抖,“求你讓我帶她走。”
半芹和素心呆呆看著他。
認識這久了,還是第一次看到他這樣求人。
方伯琮也轉頭看著他。
“求你看在她曾經救過你的份上。”
周箙看著他接著說道。
“求你看在一日夫妻百日恩的份上。”
“我不求你不多想,也不責備你怎么想,我只求你,讓我們走。”
“讓我帶她走,我們走得遠遠的,走得遠遠的。”
方伯琮看著他。
“不行。”他說道,轉過頭不再看他。
“方瑋!”
“以前我曾經這樣做過,我不信她,我不信她,我很后悔!”
“你不要學我,你會后悔的!”
屋子里響起周箙嘶啞的喝聲,聲音很快消失,伴著悶哼聲掙扎聲,周箙被幾個內侍拖了出去,門簾垂下,聲音漸漸遠去,屋子里恢復了安靜。
方伯琮看向內室。
手握著手緊緊依偎在一起的半芹和素心猛地跑過去,擋住了內室門,面色帶著驚恐的看著他。
“滾。”方伯琮說道。
素心和半芹搖頭,死死的抓住內室門。
“滾!”方伯琮陡然拔高聲音,嘶聲喝道。
門外的內侍涌入,將半芹和素心按住嘴拖了出去。
不,不,不。
半芹和素心拼命的掙扎,淚如泉涌,看著漸漸遠去的屋門,垂下的簾子擋住了視線,擋住了那個背對著門的身影。
不,不,不。
今日兩更。
(大結局寫不到,還得再等一天,大家別急,別催我,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