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彥明領了教導大皇子讀書的差使,隔了幾個月,就上書辭了禮部的差使,以專心教好這份書,李丹若也幾乎閉門不出。
隔年春天,姜府除了孝,姜彥英成親后去了永州軍效力,吉清河調駐河南路,姜彥瑩隨夫赴任,隔年姜彥道考中二甲后,也選了外任,姜家安靜的仿佛不存在一般。
興平元年暮春,姜府后園碧云天院內,李丹若三歲的女兒靜姐兒雙手撐腮,晃著胖胖的小短腿,正趴在半躺在廊下躺椅上的一個中年病弱女子身邊,認真的和她說著話:“不不,花開了。”
“什么花開了?”
“湖里,白花。”
“噢,是荷花開了,好看嗎?”
“好探!”
離碧云天不遠的水閣里,兩個十一二歲的少年正一坐一站在水閣里釣魚,戴著幞頭,站在水閣邊上的,是默哥兒,另一個沒戴帽子,用一根黃玉龍紋簪綰著發髻,坐在扶手椅上,一只腳踩在水閣欄桿上,正悠悠閑閑的看著水面上的魚浮。默哥兒轉頭往碧云天方向看了看,拉起魚鉤,一邊收一邊沖坐著的少年道:“官家,您一會兒還得聽議政,趕緊回去吧,我得去侍候姑姑吃藥了,晚了母親又得發脾氣,母親最近脾氣很大。”
這會兒已經是新年號,新皇帝了,去年秋天先皇駕崩,大皇子沒有絲毫異議的繼了位,劉皇后由皇后升為太后,因為皇帝年幼,這龐大的帝國,暫由太后代為管理。
這是小皇帝即位后的第一個春天,姜彥明的遠房姐姐、默哥兒的姑姑病重,默哥兒跟小皇帝請了假侍疾,小皇帝卻一直想不起來默哥兒是告了假的,照舊揪著他不放,這會兒聽了默哥兒的話,轉頭瞄了他一眼道:“又不是你母親病了,還得你親自過去侍候湯藥?!”
“母親吩咐的,錯不得。”默哥兒看起來很憨厚,一邊將釣桿遞給小廝,一邊解釋道:“姑姑人特別好,她一直病著不好,母親和父親都很難過,我得趕緊過去,晚了肯定得罰跪。”默哥兒說著就要往外走,小皇帝扔了釣桿道:“走,我陪你看看去。”
“那怎么行?!唉!”默哥兒哪里喊得住,小皇帝跳起來,一溜煙往岸上去,邊走邊揮著手道:“快走,我一會兒就得走了。”
默哥兒眼波微轉,沒再多話,兩人沒走多大會兒,就進了碧云天院內,靜姐兒聽到聲音,回頭看到哥哥,兩只胖胳膊撐著站起來,揮著手沖哥哥跑過去:“德德,德德!抱!”
小皇帝跳到默哥兒前面,彎腰攔住靜姐兒笑道:“還有我,還有大哥哥,來,大哥哥抱。”
“大德德!”靜姐兒乖巧的叫了一句,一把推開他,往后面默哥兒身上撲去,小皇帝站起來,抬手捏著靜姐兒兩邊腮幫又氣又笑道:“小妮子,就是不讓我抱!”
廊下的病弱女子突然直直的坐著,眼睛閃著兩團明亮之極驚喜之光,直勾勾貪婪的看著把靜姐兒捏的又踢又打的小皇帝。
小皇帝逗夠了靜姐兒,轉過身,病弱女子已經重又躺下,仿佛剛才那一幕只是幻覺。
默哥兒的孝心沒能留住病入膏荒的姑姑,剛過了乞巧節,姑姑就病故了。
人來人去,浮世的繁華兀自熱鬧。
李丹若捧著杯茶,站在窗前看著窗的蕭然冬色,一年年的日子流的太快,一轉眼,靜姐兒已經七歲了,李丹若轉過頭,憐愛的看著安靜的坐在桌前臨字的靜姐兒,靜姐兒仿佛感覺到母親的目光,抬頭看了母親一眼,給了母親一個甜甜的笑容。李丹若心里泛起股溫暖,慢慢轉過頭,看著窗外,繼續安靜的等候。
到冬天,皇帝就要大婚了,那個幼小的孩子,長大了,他真象娘娘,銳利而不容人覬覦,李丹若輕輕嘆了口氣,這兩年,那日漸強硬的翅膀日益要掙脫所有的束縛,不安的拍著翅膀,有意無意的亮著爪牙,這就是成長,默哥兒也是,他跟自己說的事情越來越少,他自己拿的主意越來越多,孩子都要長大,母親都要失落。
李丹若抿了口茶,她愿意站在默哥兒身后,看著他漸行漸遠,宮里的那一位,其實想的更明白,只是,默哥兒跌倒了不過再爬起來,皇帝若是跌倒了,也許再沒機會爬起來,她想的很對,可成長,都在頭破血流后……
時辰不早了,也該來了,李丹若仰頭看了看已經斜落的太陽,轉頭看著靜姐兒柔和的吩咐道:“今兒就練到這里,去后園玩一會吧。”靜姐兒清脆的答應一聲,仔細放好筆,站起來沖李丹若規規矩矩的行了禮,氣度安然,不急不緩的出了門。
李丹若心里微微有些酸楚,她的小女兒,那個天真爛漫、無拘無束的小女孩子,被她一點點約束成了一個這個時代標準的名門閨秀。放縱,在任何時候都不是長久之愛,她生在這個時代,幸福就是她適應這個時代,她不要她出類拔瘁,不要她卓然不群,不要她人見人愛,也不要她踩步至尊、留芳千古,她只她一輩子幸福,內心安寧感恩的享受一世世俗之福。
唉!李丹若重重嘆了口氣,所有輝煌背后,都有濃濃的痛楚與血腥味。
垂花處一個修長的人影急步而進,李丹若輕輕松了口氣,來了。
十七歲的皇帝已經長大成人,雖然面容還青澀,可那神情卻已沒有孩童的天真,只有一片上位者的冷漠和凌利,李丹若一時有些心馳神搖,一晃已經二十年了么?李丹若下意識的摸了摸自己的臉頰,都說她保養的好……
“阿姆!”李丹若杯子抖動了下,茶水灑了一手,他喊她‘阿姆’,象小時候那樣,李丹若滿眼愛憐的看著一身明黃、身材高大的皇帝,如同看著另一個默哥兒,皇帝上前接過她手里的杯子放到一邊,低頭看著她,臉上那片冷漠突然崩裂開,往后退了兩步,跌坐在榻上,看著李丹若淚眼道:“阿姆,我不是娘娘生的?”
“嗯。”李丹若的神情仿佛聽到了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安然的點頭,輕輕‘嗯’了一聲,皇帝臉上先是怔神、愕然、又到不可置信、最后卻是一片茫然。
李丹若側身坐到皇帝身邊,聲音平和溫婉:“娘娘小時候過的苦,進宮前身子受過重傷,那個時候就不能生育了,后來,有了你。”
“我的生母,她在哪里?”皇帝一把抓住李丹若的手急切的問道,李丹若輕輕拍了拍他的手,仿佛小時候一般,溫和的笑道:“你要是想見她,我帶你去,她已經過世了。”
皇帝如木雕般呆了不知道多長時候,才緩緩抬頭看著站在他面前的李丹若,看了半晌,突然失笑道:“她死了,我竟連一碗水都沒侍候過她!”
“走吧,我帶你去看她,她在大相國寺。”李丹若伸手拉起皇帝,如同十幾年前,她牽著那個剛剛蹣跚學步的幼兒。
厚重的木門開了一重又一重,一直開進大相國寺最深最里的一間,屋子里靜寂的垂著明黃的簾幔,仿若宮中的哪一處奢華的宮殿。
屋子正中,放著具寬大厚重的金絲楠棺木,李丹若為了熟諗的上前燃了香插在香爐里,看著茫然四顧的皇帝道:“給你母親上柱香吧。”李丹若退后半步,看著皇帝恭恭敬敬的行好磕拜禮站起來,這才緩步走到棺前,伸手撫著棺木,像是在和棺木里的人說話般:“你母親故去前和我商量過,她想讓你送她送土,我也沒讓人釘上這棺,也許你想看看她。”
皇帝呆站在離棺木四五步處,楞楞的看著巨大的棺木,這里頭,就是他的母親么?
李丹若走到殿門口,抬手叫了幾個護衛進來,示意了下,幾個護衛上前,垂著頭移開棺蓋,垂手退了下去,李丹若站在棺前,失神的看著棺木內水銀中仿佛睡著一般的李貴人。
皇帝一步步挪過去,手指碰著棺壁,又呆了半晌,才又近前一步,往棺木內看去。
那浸在水銀中,栩栩如生的,正是那年暮春和初夏,碧云天那位讓他倍感親切的姑姑,他陪她說過很長很長的話,他給她熬過湯藥,也遞過湯藥……
“娘娘知道嗎?”不知道過了多長時候,皇帝垂著頭問道。
“嗯,連我,都是她安排給你的。”
“阿姆,讓姑姑入土為安吧。”
“嗯。”
“我回去了,娘娘昨天……胸悶,我還沒給她熬過湯藥,我回去了。”皇帝垂頭看著腳尖,面容青澀,神情青澀。
“嗯,回去吧。”兩人看著蓋了棺蓋,從遙遠的大相國寺最深處一道道門出來,大相國寺外,晚霞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