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三人禾
可能是臨近上陰學宮的緣故,城中茶樓酒肆取名都頗為風雅,據說任意一家年老客棧墻壁上,都能留下各朝各代文豪儒士所寫斷篇詩句,尖雪酒樓在城中地處僻靜,下雪時分,少有人出門遭罪,加上城中那場不知天災還是的變故,生意也就自然慘淡,掌柜的正郁郁寡歡,惦念著何時才能攢足銀錢去買下那棟早就相中的小宅,這個年月歲歲太平,沒了春秋時的兵荒馬亂,多買些房宅總是不差。[本文來自]家里婆娘總埋怨給閨女準備的嫁妝肯定少了,撐不起臉面,比起鄰里宋家差得太大,掌柜的作為一家之主,雖說一年到頭做牛做馬的艱辛營生,可到底還是不好多說什么,倒是每天辛苦勞作,回家能喝上一杯閨女親手煮的茶,也就沒了怨氣,猶豫著是不是把珍藏多年的一幅字畫干脆賣了,當初從一個流落他鄉的南唐遺民手中重金購得,如今確是能賣出個高價,可熬不過打心眼喜歡。掌柜的嘆息一聲,人到中年萬事休吶,抬頭看了一眼樓外暮色中飛雪的小街,摟了摟袖口,看到兩人走入茶樓,掌柜的趕忙迎客,生怕錯過了這單無中生有的生意,也顧不得名聲,熱絡笑道:“咱這樓里除了上等雨前好茶,好酒也不缺,兩位客官要喝什么?”
等到掌柜的認清了兩人容貌,就有些愕然,那位俊逸的年輕公子哥還好,笑臉溫煦,大冬天瞧著很暖心,一看就是朱門高墻里走出的溫良世家子,可那個面色寒霜的女子就嚇人了,掌柜的下意識縮了縮脖子,好在不知為何白頭的公子哥十分善解人意,拍去肩頭雪花后柔聲笑道:“勞煩掌柜的去溫一壇子酒,怎么濃烈怎么來,要是有火爐就端個過來,放在桌下,咱們可以加些銀錢。”
掌柜的趕緊搓手笑道:“不要錢不要錢,應當的。”
徐鳳年和洛陽坐在臨窗的位置,先前劉松濤莫名其妙就離城,看架勢洛陽馬上就要騰出手收拾自己,可當他和袁左宗都準備拼死一戰,她又說喝酒去。徐鳳年沒有讓袁左宗跟上,她說喝酒,徐鳳年那就大大方方喝酒,舍命陪君子多半真是要沒命,可跟洛陽喝酒多半可以活得好好的。酒上桌,火爐也架起,兩人對飲,徐鳳年舉杯喝了一小口,哧溜一聲,懶洋洋靠在椅背上,輕聲問道:“拓跋菩薩等了三十年的好事,被你攪黃了?到底怎么一回事?”
洛陽沒有舉杯飲酒,默然無語。
徐鳳年又問道:“你去逐鹿山當了教主?是你派遣陸靈龜那伙人讓我入山封侯?曹長卿愿意給你們魔教當客卿,逐鹿山愿意為西楚復國出力?不過說實話,我對西楚復國一點都不看好,當初徐驍滅掉西楚,之所以沒有去南北劃江而治,也是看出了大勢所趨,沒有稱帝不過是讓人心灰意冷,可一旦自立為帝,更會讓那幫百戰老卒為了他屁股下那把龍椅死得一干二凈。徐驍的小算盤向來打得噼里啪啦,不做虧本買賣。如今離陽王朝的趙家天子也不是什么昏君,勤政自律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就算曹長卿入圣,無關大局。說不定離陽恨不得西楚大張旗鼓復國,一把大火燒掉一座糧倉,比起燒死散亂不堪的一叢叢雜草,可要省心省力太多了。如果我沒有猜錯,西楚復國,初期一定會萬事如意,到頭來難逃被朝廷起網撈魚一鍋端。這種缺德事情,元本溪謀劃得出來,趙家天子也點得下頭,黨爭都已經無敵手的張巨鹿更是可以運籌帷幄得盡善盡美。”
洛陽仍是閉目養神,伸出一指輕敲桌面,輕微的叩指聲響,聽不出什么韻律。
片刻之后,徐鳳年驟然感到一股窒息,喉嚨涌出一股鮮血,趕緊斷開跟朱袍陰物的神意牽連,這才逐漸恢復清明,徐鳳年苦笑道:“很像是人貓韓生宣的指玄。你真是什么都拿手啊。”
洛陽伸出手指在盛酒的茶杯中蘸了蘸,用小篆在桌面上寫下洛陽兩字。徐鳳年笑道:“我知道,大秦王朝一統天下后國都改名洛陽。”
洛陽嘴角翹起,一臉不加掩飾的譏諷,開口問道:“你真的知道?”
徐鳳年被這個白癡問題給問得無言以對,可眼前這個女魔頭跟新武評天下第二拓跋菩薩斗過,跟第三的新劍神鄧太阿斗過,把原先的第四洪敬巖硬生生拖拽下去,今天又跟劉松濤硬碰硬斗過,以后估計少不了還要跟武帝城那只老王八也斗上一斗,當今武評上的十人,難不成都要被她揍一遍才罷休?這得是多霸氣的瘋子?徐鳳年心中哀嘆一聲,怎么偏偏在北莽就遇上了她,想當年城頭上那個純真的黃寶妝到哪兒去了?
徐鳳年說出了最近猜想最多的一個疑惑,“逐鹿山出現在秦末,古語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難道這個后世演化成魔教的逐鹿山,跟北莽公主墳一樣都是大秦的余孽?”
洛陽放肆大笑,“余孽,這個點評真是一針見血!”
徐鳳年很沒有誠意地陪著笑出聲,洛陽懶得理睬,一語道破天機,“劉松濤當初并沒有被龍虎山借用數代祖師爺之天力讖語釘殺于龍池,而是去了爛陀山削發為僧,一躲就是將近百年,當年慘事都該放下才對,照理說早已可以放下屠刀即身證佛,去西天佛國占據一席之地,不知為何會走火入魔,這一路東行,半佛半魔,完全是脫韁野馬,不合情理。以戒律嚴苛著稱于世的爛陀山放之任之,中原佛頭李當心也沒有全力阻攔,更是有悖常理。不是僧人的劉松濤所求,或者說爛陀山所謀,可能會殊途同歸。”
徐鳳年試探性問道:“你跟我說這個,是還想著拉我去逐鹿山?”
洛陽不承認不否認,打啞謎。
徐鳳年坦誠相對,“只要你不急著殺我就行。”
洛陽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眼神玩味道:“你連春秋三大魔頭之一的韓貂寺都能殺,會缺我這么一個?有一就有二,以你的涼薄性情,既然在黃河上結仇,不殺了我,接下來多半睡不好覺。”
徐鳳年一邊倒酒一邊笑道:“殺人貓那是僥幸,沒有吃劍老祖宗隋斜谷的借劍,就是我反過來被韓貂寺宰掉。殺你這種全天下坐四望三的神仙?我吃飽了撐著啊,只要你別跟我算舊賬,說實話,我就算去逐鹿山當個掛名的王侯也無所謂,但是事先說好,我絕不會攙和西楚復國,我對曹長卿是真心佩服,可一事歸一事,我在北涼一畝三分地上都沒拿捏妥當,沒那野心和本事去逐鹿天下……”
洛陽露出不耐煩的表情,雙指旋轉瓷杯,冷笑道:“劉松濤有句話說得對。”
酒尚溫熱,氣氛則已是冷得不能再冷。
徐鳳年見她不愿多說,悄悄喝過了幾杯酒后,跟掌柜的付過銀錢就離開尖雪茶樓。
洛陽沒有阻攔,又伸手蘸了蘸酒水,在桌面上寫下兩個字。
洛陽平靜說道:“原來都是三人禾啊。他什么都不知道,她什么都知道,本來不是這樣的。”
這個魔頭做出了一個誰都猜想不到的動作,她將下巴擱在桌面上,閉上眼睛,仿佛一個疲倦至極的尋常女子,久久沒能等到心儀之人歸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