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山嶺多逶迤如盤蛇,淮南龍尾坡尤其如此,相距重鎮鐵廬三百里,多有商旅來往,只是場罕見雪封山阻路,山路之行難上難,般商賈寧肯繞遠路轉入驛道,龍尾坡上有支旅人艱難往北,輛簡陋馬車緩緩前行,劣馬四蹄沒入雪,更是吃力,鬃毛晦暗的黑馬打著響鼻,噴出團團霧氣,馬夫是個干瘦老仆,都舍不得揮鞭駕馬,都說快馬加鞭,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匹軍旅淘汰下來的的老馬,鞭子抽多了,來了無賴脾氣,十有九就不愿走了,好在乘坐車廂的人善解人意,時不時出聲跟馬夫安慰幾句,讓他不用太過于著急趕路,車廂內的老者面容清癯,裹了件恐怕比老馬還要上歲數的破敗裘子,神態安詳,捧書默念,車外山林銀裝素裹,忽如夜春風,千樹萬樹梨花開,老人掀起簾子舉目眺望,原本積郁心境,也為之開闊幾分。
同是龍尾坡上,馬車身后不足半里路,有五騎緊緊尾隨,多黑衣勁裝,三男二女,為首騎是個輪廓微胖的富態年人,生了對如佛像的圓潤耳垂,應是有福氣之人,罩了件惹眼的白狐貍皮面的鶴氅,給人觀感不俗,容易心生親近。身后騎年輕俊彥,面如冠玉,提了條裹金槍棒,便是這等陰寒天氣,也是呼吸悠緩,確是當得風姿如神四字評語。兩名女子年紀稍者,若說女子似水,在世俗眼,她全身上下便都流淌著風流風情,殊為難得是媚而不狐媚,有家閨秀的端莊,并肩策馬的少女就要黯然失色,僅是人之姿,宛如鄰里初長成的小家碧玉,最后騎是個相貌粗曠的少年,衣著寒酸,馬術也蹩腳,隔三岔五就要偷偷去揉幾乎開花的屁股蛋,幾次都給前頭的小家碧玉抓個現行,少不得陣白眼,讓少年漲紅了臉,恨不得挖個坑把自己埋在雪地里,當路上跟他針尖麥芒的少女轉過頭,換了張面容,跟提棒俊彥歡聲笑語,難掩身貧寒氣的少年就會偷偷壯膽望向年紀略的女子婀娜背影。
他叫李懷耳,地地道道的鐵廬城人,爹娘去得早,有伯是個教書先生,名字也是伯給取的,他自認這輩子也就這個縐縐酸溜溜的名字還算拿得出手,李懷耳自幼喜歡武藝,市井巷弄從來不缺那些神神叨叨的江湖傳聞,就像好事之徒給鐵廬城里排出了十高手,墊底的彭鶴都能單手舉馬丟擲數丈遠,第六的軍鎮將領丁策更是可以箭射透磨盤,對于這些,直想著哪天能名揚天下的李懷耳寧可信其有,哪怕每次街坊毆斗,次次給打得鼻青臉腫,也不損他的熱衷江湖行。這次能跟著前頭四人起騎上馬,緣于兩天以前城內樁被他無意間撞破的血腥秘事,半里路外坐馬車的黃姓老頭兒,據說是個當官的,要去京城,不知為何給伙佩刀持弩的黑衣人暗殺,老人踉蹌躲入陰晦的窄巷小弄,跟李懷耳撞了個滿懷,場刀林箭雨,弓弩嗡嗡作響,釘入墻面,遭受無妄之災的李懷耳也是熱血方剛,要是時間沒來得及害怕,拉著老人就抱頭鼠竄,后來前頭那四騎就橫空出世,好場狹路相逢,殺得天翻地覆,李懷耳親眼見到那名耍棍棒的俊哥兒棒子敲下去,差不多就能讓堵巷墻砸出條長坑,也見到此時的眼前女子劍游龍驚鴻,雪地照映,恰巧被李懷耳看到那張殺人時冷峻的絕美容顏,李懷耳當時就知道,只要能闖出名堂,那這輩子非她不娶了。
可李懷耳單純,卻也不傻,都說世上的高人觀潮就能悟出劍法,可鐵廬城外倒也有條江河,李懷耳得閑就去江邊撅屁股,瞪眼睛猛看江水滔滔,無風無浪時看,暴雨洪水時也看,前幾日雪磅礴時也看了,可都沒能看出個屁。無意間聽說世外高人都在山林隱居,就又把鐵廬周邊山小嶺來回走了幾遭,除了拉屎撒尿,什么都沒留下,也什么都沒遇上。打遍附近幾條街無敵手的豹爺據說是得了本絕世秘笈里的兩三頁,就有了今日的身高超武藝,可李懷耳雖然有個教書匠的伯,性子卻隨他那個輩子都跟莊稼地打交道的爹,天生就不喜歡讀書,字沒認識幾個,知道就算自己拿到了本武學秘笈,多半也看不懂。
李懷耳看了眼前邊的男男女女,有些泄氣,那位神仙姐姐說了,等將黃人送到京城,就會給他些盤纏返鄉,那時候鐵廬這邊也不會再有人找他的麻煩,他可以繼續安生過日子。
李懷耳當時嚅嚅諾諾,沒有多嘴句,心所想,不敢與人言:我只想跟你起闖蕩江湖啊。
龍尾坡坡頂有間客棧,不知為何直沒有名字,反正開了好些年頭,生意不溫不火,僅是維持生計,真正樂意擲千金的人雅士都不樂意去。
山頂雪初霽,總算驅寒幾分,五騎策馬來到客棧附近,看到老爺子站在馬車邊上笑顏相迎,附近還停有兩輛馬車,似是同為羈旅之客,罩鶴氅的富態年人揉了揉貂帽,有些無奈,下馬后快步前行,低聲道:“黃人,咱們身上都帶有干糧以供果腹,就不要停歇了吧?”
老爺子披了件石青色綢緞面料的補服,在放晴之后,陽光下呈現出種獨有的紅褐色光澤,老人畢竟是入品的官員,加之腹有詩書氣自華,有幾分能讓市井百姓望而生畏的不怒自威。鶴氅貂帽男子家世優渥,自然不是因為黃老爺子的從品官員身份而親身涉險,不惜跟廣陵道西地沆瀣氣的抱團官員撕破臉皮,而在于黃老爺子身居要職,品秩不高,才入流而已,但話語之重,用上達天聽形容也不為過,廣陵道西部都敬服黃老爺子的為民請命,鯁直諫言,此次赴京任職,跟北地碩儒朱桂佑起“入臺”,提舉成為御史臺監察御史,可黃人去入京面圣,身上帶著足以讓廣陵道西部數個龐州郡幾十頂官帽子去留的折子,這就給老爺子帶來殺身之禍,若非批有識之士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替老爺子擋下數撥不光彩的狠辣襲殺,別說巍巍太安城,老爺子都走不出廣陵道半步。在他看來,老爺子兩袖清風,風骨極高,可有些時候過于迂闊,行事刻板,無形給暗護駕的江湖俠士帶來莫危機,可他又不好直言告知,有些時候私下苦笑,也只能安慰自己若非老爺子如此性格,也當不上監察御史。
心懷愧疚的黃老爺子朝幾位俠士抱拳謝過,盡在不言。
李懷耳在內幾騎陸續下馬,都畢恭畢敬抱拳還禮。在家族所在州郡素來以仗義疏財著稱的寧宗,即鶴氅年人退而求其次,輕聲笑道:“那咱們就跟黃人起吃過了午飯,然后加快趕路。廣陵道邊境上,會有隊人馬接應,名震兩淮的武林前輩梁老前輩親自出山,到時候那幫鐵廬屑小也就不敢如此猖獗了。”
少女皺了皺精巧鼻子,小聲埋怨道:“梁老爺子既然在江湖上德高望重,十歲高齡,桿六十斤梨花槍還耍得潑水不進,又有武林同道相助,怎的就不愿多走兩三百里路。”
佩劍女子皺眉,輕輕喝道:“椿芽,不得無禮!”
反倒是黃人解了圍,緩步走向客棧時,臉和顏悅色笑著跟少女解釋道:“這些個成名已久的江湖世家門派,不說嫡親和幫眾,便是混口飯吃的家丁護院,也要個個記名在冊,少不得跟官府打交道,很多事情都要仰起鼻息,像黃某人年幼時還是那種只求快意恩仇的江湖,去不復還嘍。”
對此最是感受深切的寧宗笑道:“黃人學富五車,在家便知天下事。”
清瘦老人擺了擺手,自嘲道:“光是讀萬卷書不行,還要行萬里路,書上道理是死的,做人是活的,我黃裳日不讀書便寢食難安,幾十年下來,確也讀書不少,也經常去走訪鄉野,可自知斤兩,太認死理,不會活泛做人,尤其不知曉在官場上輾轉騰挪。這次入京,是黃裳連累眾位英雄好漢了。當然,還有巾幗不讓須眉的周姑娘和胡姑娘。黃裳除了給人奪走的樓藏書,已然是個身無分的窮光蛋,這路北去,想著以后哪天不為官了,就寫本俠客傳,希冀著能報答二。”
寧宗面露喜色,“這可是名垂青史的幸事。”
被稱作椿芽的少女唧唧喳喳雀躍道:“黃人,千萬別忘了我,我叫胡椿芽。”
黃人笑著應諾。
頗有不食人間煙火之仙俠氣的周姓女子跟提條棍棒的俊雅公子,相視淡淡笑。
沒他什么半錢事情的李懷耳跟隨眾人,低頭跨過門檻,他直把自己當做沒用的拖油瓶,自卑而寡言。
客棧不,每張桌面上油漬常年積淀,泛著膩味的油光,不是塊抹布就能擦拭干凈的,江湖閱歷豐富的寧宗環視周,有些警惕不安,客棧內五張桌子,同伙人寥寥五人,便占據了臨窗兩張,其名健壯青年身上更滲著股血腥氣,這還不算什么,桌上名年輕人概是年少白頭的緣故,白衣白鞋白玉帶,有雙不易見到的桃花眸子,寧宗看就覺著棘手,這類人就算身手平平,可光看那架子,就是極為難纏的世家子弟,白頭年輕人左手位置坐著個黝黑少年,右手坐著個舉杯飲酒的男子,識人功夫不淺的寧宗更是當即頭皮發麻,男子估摸著身高九尺,己方使棍棒的高手徐瞻已算身材雄偉,比之仍是略遜籌,寧宗所在家族離支廣陵境內精銳行伍的軍寨駐地不遠,見過了實打實在戰場上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殺伐氣焰,很是熟悉。
要是這批人阻截黃人赴京,寧宗估摸著就算自己這邊幾條命都交待在這龍尾坡,十有九都無濟于事。
桌是徐鳳年,少年戊,袁左宗。
桌是參加過神武城外戰的騎將盧崧和王麟。
青鳥受傷極重,不易顛簸南下上陰學宮,跟隨隊伍同趕赴北涼,有褚祿山親自開道,恩威并施打點關系,天的難事,都可以迎刃而解。
徐鳳年這趟先去學宮接人,然后去青州秘密面見兩撥人,接下來就可以去北涼,如何吸納那人人上馬可戰下馬可耕的十萬流民,就是李義山故意留給他去解決的難題,做成了這個活眼,才能真正打開北涼新局面。之所以帶上有儒將之風盧崧和負傷的王麟,是在有意栽培他們成為嫡系心腹,以便順利釘入北涼軍之前,總歸得有個循序漸進的相互熟識過程,兩人麾下部卒死傷慘重,徐鳳年總不能拍拍屁股就分道揚鑣,把兩位功臣晾在邊,徐鳳年從不相信幾句豪言壯語就可以讓有才之人納頭便拜。
至于武力在離陽軍僅次于顧劍棠陳芝豹之后的白熊袁左宗,是他自己要求同路南下。
除了寧宗不斷眼神窺探,以及少女胡椿芽使勁去看徐鳳年,在跟客棧伙計要了吃食后,其余黃老爺子和周姓女子以及徐瞻就都屏氣凝神。
客棧最后兩壇子窖藏釀酒都給徐鳳年兩桌要了去,好在寧宗深知貪杯誤事,開始就沒想著溫酒暖胃,不過赴京入臺擔任監察御史的黃裳生平所好,不過是讀書喝酒吃蟹三事,每年可憐兮兮的俸祿也都用在了這三件事情上,此時早已過了吃蟹的應時光景,馬車上雖說有書可讀,可出行倉促,性命堪憂,幾壇子桂子時節精心制成的醉蟹都沒能顧上,黃裳此時聞到了酒香,就有些動容,只是常年修身養氣,也沒有如何說話。
徐鳳年靠窗而坐,笑問道:“老先生,我這邊還有半壇子酒喝不掉,有些心疼銀錢,要不便宜些賣給你們?”
黃裳心動,不過仍是笑著搖頭。江湖險惡,比較官場風波詭譎,其實很多時候都氣相通,不過都是人心鬼蜮四字。
顆懵懂芳心都牽系在翩翩公子哥徐瞻身上的胡椿芽,見到徐鳳年之后,心思起伏不定,可說出來的話就尖刻了,“模樣挺俊,就是白頭,瞧著嚇人。晚上給我見著了,肯定以為見了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