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酒樓生意冷冷清清,徐鳳年瞥見客棧伙計約莫是看窗外嬌艷女子往來,看乏了,就坐在隔壁桌上打瞌睡,側著腦袋,臉上覆了一條濕巾清涼解暑,徐鳳年正想是不是再要一壺茶水,才好開口問話,沒料到胖掌柜眼觀八路,主動端了壺新茶過來坐下,笑瞇瞇道:“來者是客,相逢是緣,這壺茶水當我送給公子的,不要銀錢,茶葉是舊南唐那邊運來的明前茶,平時我也不舍得喝,也就剩下兩,只不過再舍不得,放下去也要生出霉味,見公子面善,一起喝兩杯?”
白胖掌柜說話半白半文縐,徐鳳年連忙笑著說些感激的客套話,出身算是相當不錯的小丫頭陶滿武雖然怕生,但不缺禮數,不用徐鳳年發話,就乖巧伶俐地起身給掌柜挪了挪長椅,掌柜心情也就愈發舒爽,坐下后倒了三杯茶,不忘給懂事妮子也分上一份,陶滿武小心翼翼望向徐鳳年,見他點頭后,這才握杯細細品茶,掌柜看她那嫻熟架勢,就知道這對一大一小不是只將喝茶視作附庸風雅的市井百姓,指不定便是龍腰州出門探親或者攜親游學的士子,做生意也講究放長線釣大魚的,掌柜深諳此道,客棧兼營酒樓,之所以能夠吊著一口氣半死不活,就是靠那些個不缺銀子卻好面子的熟客們支撐下來,否則他一家老小早就喝西北風去了,飛狐城別的不多,就是青皮混子多,哪家哪戶做了開門迎客的掙錢營生,都要咬下一塊肉,多疼稱不上,可小本買賣,扛不住六七股勢力每月都來割肉拔毛啊,這些閻王爺屁股后頭耀武揚威的難纏小鬼,打點好了,不記好不念恩,一個伺候不好,就要可了勁來撒潑禍害了,讓人不厭其煩,若說打官司,財神爺都說了要和氣生財,又有誰真有這膽識和財力去跟面冷心更冷的官老爺打交道?以前隔壁街上有家外地人開的酒樓,日進斗金,仗著有座靠山,據說是邊陲六品游擊將軍的小妾的舅子的侄子的同鄉之類的,生意如此之好,都不愿牙縫扣肉絲掏出那每月十幾兩的孝敬銀子,后來門口每天蹲了幾十號混子,能有客人上門?酒樓老板年輕氣盛,去官府那邊喊冤,人家飛狐城老百姓聚眾曬太陽,又不犯法,誰樂意搭理你?后來與家眷灰溜溜搬出城,還被一伙蒙面人套了麻袋一頓痛打。
掌柜喝了口茶,笑問道:“聽口音,公子不是本地人?”
徐鳳年點頭道:“姑塞州那邊來游玩的,與家里說是游學,其實也就是打著幌子找機會出來見見世面,身邊湊巧沒有長輩嘮叨,聽說飛狐城的大名,就偷偷趕過來了。”
掌柜露出一個男人都懂的會心笑意,估計是被這位客人的耿直給逗樂了,道:“哈,公子是性情中人,不錯不錯。(.)咱們飛狐城有四樁怪事,其中就有一事,飛狐婊子情義重,這話糙得很吶,不過也是大實話。城里青樓勾欄少說也有七八十座,都是銷金窟無底洞,不過一分銀子一分貨,飛狐城的風月女子,都配得上這個價格,咱們這些當地漢子,是萬萬去不起的,老孫我年輕時候也去過幾次,死要面子活受罪,差點就傾家蕩產,公子要是去,老孫可以推薦幾家,江波樓無疑是最出名的,想要一夜百兩金銀都輕而易舉,龍腰州的達官顯貴都喜歡在那里喝花酒,碰到麻煩在官府找不到門路的,都習慣去那里守株待兔,要我說,還是嘉青瓶子巷那幾家大青樓更實惠,女子美艷,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譜兒卻小,主要是名氣還沒夠,沒底氣喊出天價,許多清彾雛倌兒姑娘,只要能有好詞好曲,有士子幫忙鼓吹造勢,說不定幾年以后就是風波樓里的紅人,我認識一老兄弟,六七年前花了四十兩與一個瓶子巷年輕姑娘了一宿,公子你猜怎么著,如今已經是風波樓的紅牌!別說做些啥,就是見個面與一堆人一起聽個曲兒就要十兩銀子,我那兄弟雖說也算家境殷實,卻也再吃不起她嘍,公子若有熟人帶路,一晚也就二三十兩銀子,嘿,瞧老孫這張破嘴,啥叫也就二三十兩。總之公子若是想要乘興而去乘興而歸,首選瓶子巷,大致摸清了這里頭門路,還有錢的話,再去風波樓,比較穩當。”
徐鳳年一臉開懷笑意說道:“孫老哥,就沖你這些話,這壺茶就甭請我了,好意心領,但錢照付,就當老哥替我少花了一筆冤枉錢,該多少錢,付了。”
掌柜也不客氣推辭,伸拇指贊道:“一看公子就是厚道人。”
徐鳳年繼續問道:“孫老哥別喊我公子,顯得生分,免貴姓徐,喊我小徐就成,家里是做瓷器生意的,也算與老哥你同行,都是生意人。這趟出門,沒敢帶太多銀錢,若是冒冒失失慕名而去了風波樓,估計也就栽了大跟頭,再想要舒舒服服走到東錦州,懸。對了,老哥說飛狐城有四樁怪事,還有三件事是?”
孫掌柜也不賣關子,說道:“除了咱們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城里女子天生好胚子,再就是公子正門入城的話,可以看到有一座掛劍閣,聽說每到重陽節,就能聽到百劍齊鳴,只不過我等老百姓去不了城頭,不知真假,反正說都是這么說的。第三件事可就是要老孫自揭其短了,飛狐城啊,男人個個小富即安,不爭氣,建城百年,就沒有出過一個能光耀門庭的大官,都是芝麻綠豆大的小官,老孫看啊,都是女子太美惹的禍,家里被窩里躺著白白嫩嫩的小媳婦,家外還有那么多粉門青樓,晚上都給折騰沒氣力了,白天哪有精力去跟外地人搶一官半職。徐兄弟你看我老孫,這輩子也就心安理得守著這份家業,只要衣食無憂就好,沒心思去掙大銀子,平時也就喜歡挑些好茶葉自己嘗嘗,再與老兄弟們喝喝小酒,跟女人一樣聊些街巷鄰間的家里長家里短,能有啥出息。外人說我們沒有上進心,不冤枉我們。”
徐鳳年露出微笑了然的神情,點了點頭,輕聲道:“平安就好,安穩是福。”
這座飛狐城大到城池布局,小到亭榭樓閣,都是北莽少有的精致,這里的女子姿色水準也遠超龍腰州其余府城,綽號飛狐兒的小娘們既有江南女子的婉約相貌,也有北莽堅韌的根骨,故而既沒有風月相,也無風塵氣,便是在整個北莽八州中都久負盛名,哪怕是飛狐青樓里走出龍腰的頭牌花魁,身價也遠比別地同行要昂貴一倍不止。反倒是飛狐城男子一直在軍政兩界都不成氣候,向來被嘲諷娘娘腔,脂粉氣濃重得膩人,滿城可見花港泛舟觀魚的柔弱男子,搖著檀香古扇喝茶論道自詡風流的雅士,飛狐城至今還沒有誰當上正三品以上的邊疆大員,更別說是能去王庭皇帳撈個繡墩座位與女帝畫灰議事的彪炳近臣,很難想象正是這座毫無豪氣可言的陰柔城池,有著一座讓近百位春秋頂尖劍士作為懸劍退隱的閣樓,其中便有西蜀劍皇后人替先祖代為掛上的一柄春去也,也有曾經與李淳罡那柄木馬牛交鋒過的名劍燭龍,春秋南方村頭有種植一排風水樹的習俗,不知道這掛劍閣有無這層思鄉含義。
孫掌柜感慨道:“徐老弟這八個字,把天大道理都說通透了,不愧是大家族里的讀書人,不像我們這些鉆錢眼里的俗人,活了大半輩子,都講不出這樣的話。”
徐鳳年一笑置之,對這類不痛不癢的馬屁早已不會當真,只是好奇問道:“孫老哥似乎還遺漏了一件怪事。”
孫掌柜回過神,笑道:“對對對,飛狐城以前,該有二十多年了,來了個風流倜儻的劍客,也不掛劍,而是很沒骨氣地高價賣了佩劍,當時可是賣出了黃金千兩的嚇人價錢啊,那時我還年輕,記得飛狐城所有人都給震驚了,遠遠在擁擠女人堆里見過這名英俊劍客,的確是罕見的美男子,后來他用賣劍的黃金在風波樓住了整整一年,又是轟動全城的大事,劍客花完千兩黃金,身無分文了咋辦?他便做了一名畫師,專門給女子畫像,掙了銀子就潑水一般花出去,起先還能快活逍遙,那些大家閨秀都樂意捧場,天曉得是圖他的人,還是圖他的畫,不過生意越來越冷清,后來,就再沒人見到過這名不做劍客做畫師的男子,不過這樁賣劍作畫睡青樓的奇人怪事,就算是一直傳了下來。”
徐鳳年問道:“是什么劍可以賣出黃金千兩的咂舌價格?”
孫掌柜一臉為難道:“這個老孫可就不知道了,只聽說賣給了城牧大人,后來在城牧公子及冠之年,轉贈給了那位世子。徐老弟,可不是老孫胡亂夸人,這位城牧公子,與飛狐城尋常男子不一樣,英武神勇,劍術師從一流名家,馬上可挽三石弓,馬下莽刀步戰更是了得,傳言再過幾年就要去北邊王庭做皇帝陛下身邊的傳鈴郎,這可是天大的榮幸。老孫的兩個閨女,稍大的不需說,正值思春年紀,連那十歲出頭的小閨女,都愛慕得死去活來,每次逮著世子露面機會,都要與姐姐們跑去尖聲鬼叫,說什么這輩子非他不嫁了,把老孫我氣得那叫一個七竅生煙啊,你說你一個十一歲不到的小姑娘家家,湊什么熱鬧,隨你娘親長得黝黑黝黑的,以后臉蛋身段長開,即便女大十八變,撐死了也就是秀氣,如何高攀城牧公子?徐老弟,你說是不是這個理?我一說她,她就與姐姐,還有我那個一大把年紀了的媳婦,都人老珠黃的老婆娘了,也瞎起哄,一起胳膊肘往外拐合起伙來與我慪氣,娘倆三個,能好幾天不理我,唉。”
這位老男人一聲發自肺腑的嘆息,何等悲涼凄慘。
徐鳳年沒有附和,目不斜視,喝著茶,只是笑瞇瞇與孫掌柜說道:“孫老哥,我覺得侄女現在不顯眼,以后保不準就能出落得亭亭玉立,況且那位城牧公子一看就是城府絕非淺薄的奇偉男子,世事難料,誰知道我那素未蒙面的侄女有沒有可能有一段天作之合的好姻緣。”
孫掌柜正納悶了,見到徐老弟丟了個隱晦眼神,立即醒悟過來,趕忙一本正經點頭道:“的確的確,老孫那閨女別看我嘴上總說她的百般不是,其實我這做爹的,心疼得很,嘿,以后不敢說非要那城牧公子做女婿,最不濟也得是不輸給他那樣頂天立地的男子才行,這才能入我的家門,否則都要掃帚打出去,哼,委屈了我閨女,可不行!”
孫掌柜身后站著一個十來歲的小丫頭,原本早已怒氣沖沖,聽到最后一番言語后,臉色這才由陰雨黑沉轉天晴燦爛,甜甜喊了一聲爹,坐在孫掌柜懷里,笑得小臉蛋開出花來,說道:“爹,晚上讓娘親給你做最愛吃的東嶺肉!”
死里逃生的孫掌柜抹了抹冷汗,一手摸著小女兒腦袋,說了聲乖,然后悄悄朝徐鳳年伸出大拇指,感激涕零,覺得不應該再收這壺茶的茶錢了。
徐鳳年柔聲笑道:“是侄女吧,長得果然很水氣,長大了肯定是閉月羞花的大美人。”
小妮子重重嗯了一聲,然后開心笑道:“可惜你太老了啦,長得也不如澹臺公子,我看不上你哦。”
徐鳳年默然。
世子殿下被萬箭穿心。
(有些晚了。晚上十二點前還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