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了主人的興安伯府這些天安安靜靜。曾經鬧出服毒鬧劇的戴姨娘自個開口說要到庵堂吃齋,徐良便客客氣氣送了她出去;其余的侍妾通房誰也不愿意留下來守著,每人拿了三四十兩銀子出府;至于管家柳安和帳房許焜,原本還想在那些私田上動動手腳,結果眼看徐良一曰直接把北鎮撫司掌刑千戶李逸風請到了家里,兩人立時打消了那些小心眼,老老實實把一應田地的明細賬冊原原本本交了出來;而年底佃租一交,原本捉襟見肘的賬面立時擼平不說,而且徐良明言過年多給一個月月錢,賞錢另計,一時竟是人人高興。
口袋里有了錢,門上的門房自然也不比之前的懈怠,一個個都打足了精神。這會兒殷殷勤勤把上朝回來后軍都督府點過卯的徐良迎進里頭,兩個人便站在西角門有一搭沒一搭地閑侃,最大的話題卻都圍繞著已經在西苑呆了大半個月的徐勛身上。說著說著,一個老成的就突然壓低了聲音。
“話說回來,老爺如今還不到五十,前頭夫人據說是歿了好多年了,如今既然襲爵封官,這總也得續弦吧?說起來大少爺的婚事似乎也沒定,別是夫人少奶奶一塊進門……”
“噓,你沒聽說不成。內院那幾個得用的丫頭都是壽寧侯府送的,可老爺起居都不要她們伺候,看來是怕人說閑話的。真要這樣,續弦不續弦也說不好,料想大少爺也不想頭頂上多一個繼母壓著。”
兩人就這么一來一去爭論著徐良將來續弦與否,到最后幾乎打起了賭來。就在這時候,那老成的門房發現前頭一輛車路過那邊廂的武安侯府,徑直往這邊來,忙拉了拉同伴。眼見車果然是徐徐駛過來在這邊西角門停了,他們自然趕緊迎了上去。可還不等他們發問,那車夫就去開了車門拉起車簾,一個看上去頂多十三四少年公子就這么跳下車來,手上竟然還拿著一根荊條。
“去通報,就說仁和長公主之子齊濟良前來負荊請罪!”
眼見這情形,聽到這句話,兩個門房全都呆了,你眼看我眼好一會兒,那老成的門房立時撂下同伴撒腿就往回跑。而被撂下的年輕門房眼見這位長公主之子的臉色很不好,忍不住四下里看了一眼,雖見這時候武安侯胡同里并沒有什么行人車馬,但他忖度片刻還是立時小心翼翼地把人請進了門里。
先甭管這位為什么來負荊請罪,要人家到時候記恨這會兒丟臉的場面,那他就倒霉了。
當徐良聽下頭稟報說外頭齊濟良負荊請罪,先是一愣,隨即不禁笑了起來。他蹉跎了大半輩子,對于慧通的狐假虎威之計原本還有些犯嘀咕,原打算再過兩天沒消息就去找那和尚算賬,誰知道現如今齊濟良就來了。盡管這位仁和長公主的長公子做了一件又一件蠢事,偏還不知道悔改,他心里對其也是恨得牙癢癢的,可當走進正堂,見齊濟良不知道什么時候剝去了外頭衣衫,竟上身背著那荊條跪在那兒,他立時就愣住了。
“小子悔不該聽殲人挑唆,以至于鑄成大錯,今曰特來負荊請罪,請興安伯大人有大量,饒恕了我前時的失禮莽撞……不,是饒恕了我的愚蠢大膽!”
看看這么個半大小子沖著自己砰砰磕了幾個頭后就直挺挺跪在那兒,徐良不覺慶幸把下人都遣開了,這正堂里頭也沒留人,也不虞有外人看見。見齊濟良咬著嘴唇仿佛隨時隨地就能哭出來,再想想這小子的年紀,他那慍怒惱火不覺都消失了大半,嘆了一口氣就伸出手去打算把齊濟良扶了起來。
然而,他一用力,卻發現齊濟良根本沒隨著他的勁起來,再一看小家伙的臉色,他立時就明白自己之前有意耽擱了一會再過來,這人怕是跪了有一會了,忙抱著齊濟良的胳膊多使了一點勁,這才總算是把人扶起身子。可齊濟良明顯是跪得時間長了,起身之后顯然血脈僵硬不活絡,竟是有些站立不穩。
“你這傻小子……”
徐良小心翼翼給齊濟良解下了那根荊條,隨手丟在了一邊,這才發現小家伙背上肩膀上還扎著好些尖刺,頓時忍不住再嘆一口氣。把人按到一張椅子上坐下,他就反身快步出門去,站在門前吩咐道:“去后頭叫朱纓來,讓她帶上正房東屋柜子上頭那個匣子!”
眼見前頭伺候的小廝應聲而去,徐良站在門口卻沒進去。隔著那一層厚厚的門簾,他依稀還能聽到里頭傳來一陣仿佛是竭力克制的抽泣,不覺又搖了搖頭。好一會兒,朱纓就抱著一個匣子跟那小廝快步過來,又上前屈膝行了禮。
“去打盆清水來。”徐良沖著朱纓點了點頭,又對那小廝喝道,“你去搬個春凳!”
及至春凳搬來了,水也打來了,徐良卻擺手吩咐不用送進里頭,只囑咐那小廝和朱纓在外頭看著,不得吩咐任何人都不許進屋子,自己這才一手拿了那春凳,一手端著水回了屋子。這時候,剛聽到外頭動靜的齊濟良已經抹干了臉上的眼淚,竭盡全力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規規矩矩坐在那兒一動不敢動。
徐良把匣子隨手擱在齊濟良旁邊的高幾上,打開匣子把里頭的瓷瓶和白布等物放在一旁備用,隨即就按著齊濟良的肩膀喝了聲別動,從匣子里拿出一把小鉗子,就在齊濟良的肩膀上忙碌了起來。
仁和長公主這一回也嚇得不輕,竟是給兒子找了一根如假包換的荊條來,這會兒一根根扎在肉里的刺被一一拔出,齊濟良最初還能咬著牙硬挺,可漸漸就有些忍不住了。就在他即將哼出聲的時候,突然一樣東西遞到嘴邊。他一愣神,那布條就被徐良塞進了他嘴里。
“肩膀上差不多了,背上卻還不少,咬緊了去春凳上躺下!”
盡管今次向仇人求饒分外屈辱,但此時這一番折騰下來,齊濟良早已經忘了起頭用了多大的勇氣才答應了母親來這兒負荊請罪,只猶豫片刻就站起身老老實實地趴在了春凳上。然而,下一刻他就險些一下子彈了起來,若不是徐良按得用力,他幾乎從上頭滾落下來。
“長公主也是的,找荊條也不把刺都去了,天底下誰不知道負荊請罪只是做個樣子就好,怎么能讓你這么小的孩子玩真的?這根刺扎得深,要不用力一點只能斷在肉里,幸好剩下的都還淺,否則要有個萬一沒收拾干凈到時候潰爛起來,你將來可怎么好?”
徐良一面說一面手下加快速度,好容易把那些大大小小的荊刺都給收拾干凈了,隨即就用白布蘸了清水清洗傷口。如是兩遍下來,見齊濟良雖是咬緊布條死死忍著,可雙手已經忍不住抱緊了春凳,臉上也已經淚流滿面,他不禁又嘆了一口氣。等到上藥的時候,他只覺得手下那身體一陣陣顫抖,到最后還是把心一橫這才繼續下手。
好容易上完了藥,他方才把齊濟良扶了起來,在那些破口處用白棉布嚴嚴實實包扎了一層,又把齊濟良剛剛丟在一邊的中衣小襖和外袍拿了過來,一件件幫忙給人穿上。這一番折騰之后,他都有些額頭出汗,見人耷拉著腦袋站在那兒,他才沉下了臉。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我聽說長公主就你這么一個獨子,而你又沒了爹爹,小小年紀就已經是迎門當戶的一家之主,就更得做事謹慎才是。你自個想想,要不是你自己心里私念太重,怎么會錯認了鄭旺那么一個混蛋為皇親?有了這教訓還不夠,你還把氣撒在別人頭上,你想想這是男子漢大丈夫?我問你,你之前預備找到那個和太子殿下一塊去了你府上的姑娘,你打算怎么辦?”
齊濟良低著頭沉默了好一會兒,這才聲音嘶啞地說道:“我想把人關起來,徐勛肯定會著急上火,到時候我就能壓著他給我賠禮……”
“呸,賠禮,他當初那一回是救你!小小年紀就知道自己的面子,你知不知道,這事情原本就是捅破了天的,你再這樣鬧下去,皇上震怒太子惱火,然后牽扯了你娘,難道這就是你這個兒子的孝道?”
“我,我……”
“我什么我!這么大孩子了連這些最淺顯的道理都不明白,你這讀書都讀了些什么!要是這世上什么事都能負荊請罪一趟就解決了,刑律上怎么會有那么一條條死罪活罪!”
齊濟良從小到大哪里被人這般訓斥過,眼淚一時在眼眶里直打轉。而徐良從前喪子,后來兒子找回來,卻是天底下最讓人省心的,因此他這長輩架子竟是從來沒端出來過。眼下話匣子打開一下子就收不回來,竟是在那又板著臉訓了起來。只說著說著,他就漸漸感到對面這少年郎有些不對勁了。
就只見始終低垂著頭的齊濟良漸漸蹲下身哭了起來,先是強自克制著不敢太放聲,可后來聲音就有些忍不住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只覺得頭上有一只手輕輕摩挲了兩下,不知怎的竟是喃喃自語叫了一聲爹爹,心頭又涌上了一種深入骨髓的悲傷。
母親雖然貴為長公主,可從前每個月和父親相見頂多不過一兩次,否則那些宮里出來的媽媽就要說三道四。而父親見母親難,見他這個兒子也不易。別人都說父親不好學放縱驕傲混賬,可他清晰地記得,曾經有一次,父親沒喝醉酒時,也是這么親切地摸著他的頭,讓他要對母親多盡孝道,要當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大丈夫。
已經遺忘多時的記憶全數沖進了腦海,頓時瓦解了他看似堅強傲慢的堤防,到最后再也忍不住,竟是就這么放聲大哭了起來。徐良見狀有些措手不及,可見齊濟良已經是坐在了地上,他生怕地上太涼,連忙半拉半拽地把人扶起按在椅子上,又找來一塊絹帕塞給了小家伙,有心想再勸說幾句時,他卻不防齊濟良突然一頭靠在了他的身上。
“爹……都是我不好,都是我連累了娘挨訓斥……可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想有個風光的官職,讓娘能高興一些,她已經好久沒有真心笑過了,我不想她老為我艸心……”
這孩子……說起來其實也夠可憐的!
徐良情不自禁地想到自己當年痛失愛子的情形,心頓時更軟了,竟是就由得齊濟良這么挨著自己抽泣,思緒卻飛到了好久沒見的兒子身上。這時節,也不知道徐勛究竟怎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