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光在外八面玲瓏長袖善舞,在內令行禁止一言九鼎,從前女兒脾氣雖烈,但在他的面前仍是一貫循規蹈矩,因而當他這會兒把沈悅拉進了屋子里,劈頭蓋臉一陣怒斥,卻發現女兒始終面無表情地昂著頭站在那兒,既不回嘴也不表態,他頓時為之氣結。
“你給我立刻回房去,沒有我的吩咐不許出來!”
這一次,沈悅方才抬起了頭。看著沈光那額頭上突起的幾根青筋,她突然開口說道:“爹,如果不是趙家人的緣故,你還會不會退了徐家的婚事?”
“你一個姑娘家,這退婚的事情也是你問得的?”沈光惱怒地一巴掌拍向了那花梨木書桌,可是在碰觸到臺面之前,卻仍是頹然收去了所有力道,一時只傳來了一聲低沉的輕響,“就算沒有趙家橫插一腳,那個只知道和坊間浪蕩子廝混的徐家子我也瞧不上!年紀輕輕只知道自暴自棄,這等沒出息的人怎么配得上我沈光的女兒?”
眼見母親沈方氏也露出了躊躇的表情,沈光自是臉色又緩和了些,少不得語重心長地說道:“悅兒,你也大了。你哥哥如今雖是拼命苦讀,可天底下的秀才何其多也,他要考出一個舉人談何容易?趙家卻不但是書香門第清貴之家,而且往上出過好幾代官宦,你嫁過去之后,料想總比嫁給那徐家子的日子舒心愜意。”
“可爹你剛才還說,趙家看中了我,不過是因為沈家的家產!”
沈悅卻仍是犟著腦袋,即便沈光面色大變,她也沒有就此低頭,而是一字一句地說,“什么書香門第,能看中別人家產,甚至不管別人家姑娘已經定下了親事,仍是執意要橫插一腳的,算什么清貴之家?簡直是卑鄙無恥!”
“你給我住口!”沈光終于是真的惱了,這一次重重地在桌子上拍了一巴掌,嚴厲地訓斥道,“你難道沒聽說過破家縣令,滅門令尹?沈家在句容都不算什么根深蒂固的世家,可哪怕是在南京,別人也得敬上趙欽他三分,就因為他終究是正兒八經兩榜出身的進士,別看如今窩在南京,指不定就會重回京城!再說,我只有你哥哥和你一子一女,這些家產是我一手一腳掙下來的,本就打算二一添作五給你們兩個,你哥哥對此也沒有二話,你啰嗦什么!”
“哥哥答應是哥哥的事,可我不答應!他今天能因為沈家的家產娶我,明天就能因為我的嫁妝謀財害命!”
沈悅這一張口,眼見父親的巴掌就朝自己扇了過來,頓時愣在了那里。然而,盡管氣急敗壞,沈光仍然在最后時刻收住了手,大喝一聲道:“來人!”
隨著這喝聲,門外那個尚在總角的小童應聲而入,待到沈光吩咐把小姐送回去,他自是趕緊上了前來。沈悅卻也不求情,向一直默然不語的沈方氏屈膝行過禮,又沖父親頷首為禮,就這么頭也不回地轉身大步離去。直到大門再次緊閉,外頭的腳步聲逐漸遠去,沈光方才長嘆一聲頹然落座。
“這丫頭在家里尚且如此光景,若是嫁為趙家婦,在舅姑面前又怎么辦?”
“我問你,趙家除了撂下話說是可惜了,可有人正式登門提過此事?”沈方氏在好一陣子的沉默之后,終于問出了一句話。見沈光欲言又止,她不禁蹙緊了眉頭。
“雖說悅兒年少不知世事,但這樣大的事,不能因為輕易的一句話便做決定。更何況,趙家人在句容就因為看中一片山地,居然強逼附近山民遷走祖墳,前后十二冢,這等狠辣手段,若是不打探清楚,悅兒豈不是羊入虎口?而且,徐家的事也不是這么快就能料理停當的。你剛剛說趙家是看中了沈家的家業,那你且說說,他們到底看中了哪處?”
沈光何嘗不知道這些?沉吟良久,他方才艱難地開口說道:“娘,趙家看中的應該是咱們家在句容的那幾個田莊。”
“你說什么?”沈方氏又驚又怒,好半晌才撐著扶手想站起身,卻被眼疾手快的沈光慌忙扶住。她看著自己的兒子,一字一句問道,“你難道不知道?那是我們沈家的根本?”
“娘,你剛剛也說了,趙家勢大。”沈光苦澀地搖了搖頭,繼而才低聲說道,“而且,徐大老爺那些徐家尊長之所以會選在這時候出手,不但是因為徐二爺多年沒音信鐵定是遭了不測,而且據我所知,很可能也有趙家在后頭推波助瀾的緣故。我身邊一個小幺兒前幾天瞧見,趙大人身邊那個有名的請客相公羅先生見過徐家長房的人。”
沈方氏聞言倒吸一口涼氣,久久才搖了搖頭,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母子倆你眼看我眼,眼神中盡是深深的憂懼。
雖是沈光吩咐那書童送沈悅回房,可也就是到了二門為止,至于大小姐進了二門之后要怎樣,一介小小書童自然管不了。滿心煩亂的沈悅既不想去見母親,也不想回閨房,就這么漫無目的地在院子里四處閑逛,最后到小花園中的秋千下頭停住了。
她幾乎是想都沒想就坐上了秋千,卻是根本沒有高高蕩起的興致,就這么托腮坐在那兒發愣。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聽到一陣叫嚷著小姐的聲音,一抬頭就看見如意從小道那邊一溜小跑奔了過來。
“小姐,您怎么跑這兒來了!”如意扶著雙膝喘了幾口大氣,這才站直了身子,“我聽說您早就進了二門,到處找不見,這才想起到這兒找找。小姐,這天還沒真正暖和呢,您在風里坐著也不多加一件衣裳,萬一著涼了怎么辦?”
“著涼了更好!”沈悅賭氣說了這么一句話,可看到如意嚇了一跳,她就輕哼一聲站起身來,“你還當真了。呸,為了那些卑鄙小人苛待了自己,我還沒昏頭。回去就回去吧!”
如意這才松了一口氣。敏銳地察覺到沈悅心情不好,她少不得一路走一路揀著各色笑話說,可小姐根本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顯然是心不在焉,她也就難以為繼,等回了房之后關上門,她沏了茶來送上,這才低聲說道:“小姐就算是和老爺慪氣,也別放在臉上,讓別人看見了不好,就是太太也必然好一番教訓。還有,小姐您之前,終究是太恣意了些。”
“知道了知道了。”沈悅沒好氣地擺了擺手,坐在那兒沉吟了一陣,突然勾手示意如意靠近些。見這心腹丫頭很有些警惕,她忍不住伸出手指在那光潔的腦門上輕輕戳了戳,“放心,以往那不要緊的時候我可以溜出去,如今這時候可不會隨意出門。對了,你讓干娘給那邊送個口信,讓他小心些,就說……就說提防趙家。”
“小姐,沒頭沒腦讓我去哪兒送口信啊!”如意狡黠地笑了笑,見沈悅一下子沉下了臉,她頓時不敢隨便打趣了,低眉順眼應了一聲是,隨即還是問了一句,“不過,小姐還請交待仔細一些,哪個趙家?為何要提防?”
“哪個趙家讓他自己去打聽!”沈悅咬牙切齒地迸出了這句話,可話一出口,想起昨兒個晚上魁元樓盛宴上徐勛上樓之際悄悄對自己做手勢,后來又拿那番話阻了她一阻,終究這心眼還不錯,她再次輕輕咬了咬嘴唇,旋即就低聲說道,“對他說,徐家人背后指不定就是那個句容趙家撐腰,真要出幺蛾子,徐六爺未必能幫得了他,讓他自己留心。”
如意一口答應了,可人卻沒有立時挪動步子,而是站在沈悅身邊又輕聲勸道:“小姐,老爺既是已經下了決心,事情就成了定局,您離那徐家子還是遠些好。”
“我知道,我這不是還他父親的救命之恩嗎,哪有什么別的意思!算了,也別傳什么不清不楚的口信,我寫個字條你明兒個帶出去!”
沈悅惱將上來,霍然站起怒瞪著如意,見如意訕訕地告退,她才再次緩緩坐下身,一只手卻是不由自主地揉弄著衣角。
如果不是徐二爺最初那支老參,別說是她,就連母親也未必能挺過那生死關頭。她兒時見過那位徐二爺幾次,只覺得人笑得爽朗,待她極好,各種小玩意小故事不斷,到后來偷聽母親身邊丫頭的話,她這才知道那是她將來的公公,那會兒不懂事,還為此很是竊喜了一陣。可當徐二爺漸漸沒了音訊,前段時日又終于得知其子徐勛很不成器,父親想退婚,她在失望之余,打算最后提醒他一回還了徐二爺的情,可沒想到那個傳聞的敗家子竟和想象截然不同。
可是,如果趙家真的對自己志在必得,或者說對沈家財產志在必得,那徐勛自然而然就是眼中釘肉中刺。連父親那樣的人尚且要屈于趙家權勢,他沒爹沒娘沒倚仗,又該怎么辦?
就這么糾結了片刻,沈悅就狠狠擂起小拳頭敲了敲自己的腦門,沒好氣地嘟囔了一聲:“擔心那個鬼頭鬼腦的家伙干嘛,我讓干娘送信給他就夠意思了,他又不是我什么人!倒是我自己……要真是爹答應了趙家……”
想到自己在父親面前脫口而出的那兩句話,沈悅不禁狠狠咬緊了嘴唇。不過是設法罷了,要真是竭盡全力還脫不了這命數,她就是嫁過去,也不會讓趙家人得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