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喲,這不是七弟嗎?”
看到是徐勛,那年輕公子便皮笑肉不笑地迎了過來。相比徐勛那一身寒酸,他一身天青的綾子直裰,頭巾上還鑲著一點翠玉,賣相自是相當不俗。他看上去比徐勛年長,身量也高一個頭,眉眼間竟也有兩三分相似,只常常瞇縫眼睛,因而更顯出幾分陰騖。
待到近前,他便嗤笑道:“還以為七弟你吃過一次虧會長點記性,沒想到還是和這種低三下四的人混在一塊,還真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啊!”
記起這是徐大老爺的長子徐勁,在族里排行第三。徐勛眉頭一挑,當即似笑非笑地說道:“既然覺得這地方低三下四,三哥又到這兒來干什么?”
“這是我的地盤,我怎么不能來?”徐勁大喇喇地四下打量了一眼,面帶譏刺地冷笑道,“你帶個話給那個良老漢,十天之內,要是他拿不出一百貫的賃錢來,就給我滾出這太平里!”
見徐勛皺眉,徐勁身后一個小廝立刻搶先得意洋洋地說道:“我家少爺剛花了一百二十貫買了這院子,從今往后,這院子就歸我家少爺了!那良老漢之前還欠了一個月賃錢,加上接下來一整年的,少爺開恩只收他一百貫!要是他交不出來,那趁早卷起鋪蓋滾蛋!”
對于這種小伎倆,兩世為人的徐勛自是心里透亮,面上卻微微笑道:“原來如此。三哥倒是好眼光,這院子地段好朝向好風水更好,三哥買下,莫非是準備整修整修,異日成親的時候搬過來住?”
徐勁聞言勃然大怒,手指幾乎點在了徐勛臉上:“本少爺豈會看得上這種破爛地方!”
“既如此,三哥倒是舍得花錢!”徐勛面色絲毫不變,見街上來往的街坊路人不少投來好奇的目光,他便有意提高聲音說道,“一個破爛院子,三哥竟然花了百多貫買下,倒真是闊氣。徐家長房雖不缺那兩個錢,可花銷這么多買個破院子,上次整修族學卻說賬面沒錢給駁了,倒是奇怪得很。”
“你……”徐勁見四周張望的眼睛越發多了,不禁氣得七竅生煙。想到眼下大事在即,輕舉妄動的話回去父親必定又是一頓好打,他只能輕哼了一聲,沖兩個小廝勾了勾手,“得了,本少爺沒工夫也你斗嘴,也懶得在這種破爛地方耗費功夫!你們兩個,到時候準時來收賬,收不到錢就給我拆了這破院子!”
“是,少爺!”
眼見這主仆三人氣咻咻地走了,徐勛正要轉身回院子,一扭頭,卻發現應該醉倒在床上的徐良不知道什么時候竟是出來了,就這么站在大門口發怔。兩人你眼看我眼,徐勛見徐良臉上還通紅一片,身上酒氣未去,便歉意地上前。
他才叫了一聲大叔,徐良就招了招手示意他進來,繼而關上了院門,隨即沒好氣地嗤笑道:“早幾天幾家老主顧不雇我汲水了,我就知道有人搗鬼,如今看來果真如此。我這破爛院子原本不過是每個月三百文的賃錢,他要買盡管買,大不了我去旁邊老朋友那再住幾天。”
“免了免了,我可不想有這么一個惡客來尋我要一百貫房錢!”
聽到這么個聲音,徐勛抬頭一看,只見那邊墻頭上露出了一個光頭,初看也還罷了,可細細一瞧,發現那光溜溜腦袋上的幾個戒疤,他不禁吃了一驚。緊跟著,那光頭竟是一按墻頭縱身跳了下地,身上那一件看不出本色的衣裳仿佛是一件僧袍。還不等他開口詢問,那中年和尚就施施然走了過來。
“我原本還以為徐八走了什么運,竟然碰到一個請他喝酒吃肉出手闊氣的貴人,想不到卻是個帶來大麻煩的主。徐八,對不住,我還想在這安安生生住幾年,不想惹這太平里的地頭蛇徐家。還有,我說徐七少,你也別沒事人似的亂晃,你的麻煩比徐八可大得多!”
見徐良這個當事人遭了這和尚回絕,卻也不以為意,只是苦笑著一聳肩而已,徐勛一個外人,自然也不會暴跳如雷站出來指責人家不夠義氣。而對于最后一句提醒,他心中一動,但這和尚交淺言深,他一時摸不清根底,就沒有追問,只點了點頭算是知道了。然而,他不追問,一旁的徐良卻一把揪住了和尚,沒好氣地問道:“說話別說一半,勛小哥有什么麻煩?我怎么不知道?”
“信不信由你。你雖成日里在太平里走街串巷,可遇到的都是些上不得臺面的人,這消息當然沒處打聽。”
和尚挑了挑眉,隨即一甩袖子掙脫了徐良的手:“徐家那幾個長輩正在串聯,打算開宗族大會,把徐七少這個眼中釘開革出去,據說還拉攏了沈家。沈家不是和他有婚約嗎?人家如今名下的諸多產業越來越興旺,哪看得上一個敗家子,自然樂得跟著一塊落井下石。”
“那個老王八蛋?當年徐二老爺幫了他不少忙,他就這么對待恩人的兒子?”
“哎呀,此一時彼一時,你看人家徐七少連眼皮子都不眨一下,你這外頭人跟著起哄干嘛?”和尚一邊說,一邊似笑非笑地走到了徐勛跟前,拿著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徐七少,是真的不在乎,還是給氣得肺都炸了說不出話了?”
盡管這和尚說出來的話一句賽一句的難聽,但徐勛前世里再刻薄的話都聽過,哪里在乎這些。倘若說之前徐大老爺和徐勁先后表現出的態度讓他大為警惕,那么,此時的消息無疑便代表著嚴峻的生存危機。看著這嬉皮笑臉的和尚,他不覺定睛打量了對方兩眼,突然開口問道:“不知大明律對退婚可有什么說法?”
“大明律?”那和尚被徐勛問得一愣,隨即啞然失笑,“看不出來,你這小子倒是很有些成算,比徐八那爆炭似的老貨強!要真按照大明律,男方退婚,之前的聘禮全歸女方,若女方不愿告到官府,男方杖八十。可要是女方要退婚,男方不愿告到官府,那連將來娶她進門的一方也得一塊倒霉挨板子。話是這么說,真的鬧到官府,就得看哪方后臺硬了。”
說到這里,那和尚突然頓了一頓,隨即若有所思地笑道:“不過,那沈老爺應該也不想事情鬧大壞了名聲,這里頭其實倒是個小花招。只要你一開革出去,你不是徐家的子弟,哪怕婚書仍在,這聯姻事如何自和你無關。說不得人家樂意在徐家找個出色的配自己女兒?”
這前頭的解釋正好解了徐勛不通大明律的燃眉之急,而這最后一句話更是意味深長,他一琢磨就明白了。他正思量之際,那邊徐良就帶著酒意狠狠一拳打在墻壁上:“都說世家大族中間殺人不見血,沒想到連徐家這等小門小戶也是這般陰狠!”
那和尚聽了這抱怨。卻是不以為意地聳了聳肩:“你活了一大把年紀了,才知道這道理?你之所以遭了池魚之殃,還不是因為你救了徐七少一命?否則他死了一了百了,人家直接就坐享其成了!”
“沒事,大叔不用擔心,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短短這一會兒功夫,徐勛就冷靜了下來。他從來就不是事到臨頭只會暴跳如雷的人,此時反倒安慰起了徐良來。等到這醉意未去的老漢不耐煩地解開衣襟敞開了懷,他又說道,“大叔,要不是你救了我,也不會惹來這許多麻煩。”
“勛小哥這是什么話,老漢只知道做人對得起天地良心,才不在乎這些麻煩!”徐良惱怒地沖著那和尚哼了一聲,這才轉過頭說,“再說了,我這一把老骨頭,也不是非得窩在慧通和尚這里才能過活。有這力氣哪里不能找活計?總而言之,勛小哥你趕緊回去操心你自個的事,我這一個人無牽無掛的,好辦!”
因是急于消化這剛剛得到的消息,再加上徐良一再催促,徐勛沒逗留太久就告辭離去。他這一走,徐良沖著慧通和尚正要發火,卻不料對面的老友突然笑了起來。
“徐八,你的孩兒要是沒死,也就和他差不多年紀吧?”
徐良頓時面色一沉,粗聲粗氣地斥道:“我只是瞅著他想到我從前,關我那苦命孩兒什么事!再說,當年就是他老子在那時候幫著買了一口薄棺材,又資助了我幾貫錢,我可不像沈家那老王八蛋,這些恩德我都記著!”
“好好好,就算是這樣。”那中年和尚聳了聳肩跳過了這一茬,隨即突然擠了擠眼睛笑道,“那咱們打個賭怎樣?”
一聽打賭,徐良立刻警惕了起來,皺眉瞪著對方:“賭什么?”
“我就賭你這忘年交肯定能夠過了這一關。怎樣,你賭不賭?”
“呸呸呸!”徐良沒好氣地一口啐在地上,繼而惡狠狠地說,“我要是再上你的惡當,我就不姓徐!老漢我看人準得很,他絕不會這么倒霉,我當然賭他逢兇化吉!”
“那不就結了?你還沖我生什么氣?”慧通和尚嘿嘿一笑,甩了甩寬大的僧袍袖子說,“他要是過了這一關,沖你的救命之恩,就算你這房子被人收了,他也十有八九會請了你到他那住,你還稀罕我這破地方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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