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子相夫

第六十五章 朋友

第六十五章朋友奉子相夫

天色已經完全黑下來,媚娘帶著歉意對張靖云說:

“耽誤你出城,我實在太想得到這家酒樓,若是山莊上沒有要緊的事,就住下,不回去了吧?夜晚行路不安全!”

張靖云看她一眼,說:“我有御賜金牌,可以隨時叫開城門,也可以調用城門防衛處的兵士,快馬加鞭,回到山莊也不過一個時辰,不必為我擔心。就是你……做事出人意料,岑兄偏偏信了你,真認下本家兄弟,將仙客來抵給你了,你如今是準備自己尋人打理,還是交到秦大爺手上?他不是要讀書應考的嗎?”

媚娘笑道:“你信不信?我原來真的姓岑!此人與我,真的是本家,并未騙他,此事說來話長,不提也罷。但請你不要對任何人說及我頂下仙客來,徐俊英那里,是一定一定不能說的!”

張靖云默默地走在前面,一會又停下來:“這事有些不妥,日后他必定會怪罪于我——你若將酒樓交予秦大爺打理,便沒什么事了!”

媚娘搖頭:“目前是不能夠的,我哥哥需要調養身子,嫂嫂懷孕體弱,唯有我親自來做這件事!張先生不必太放在心上,我可以明言相告:要這家酒樓,實為我自己作打算,我在候府不可能住太久……”

張靖云怔住:“此話怎講?”

媚娘四處看看,靜寂清冷的街面上,只有他們兩人,輕嘆口氣說道:

“你也見著我娘家情形了,與候府相比,差得太遠。徐俊英或許不看重門第出身,長輩們卻因為他娶了小門戶女子為妻而耿耿于懷,先前他征戰在外,家里人不待見我母子,好不容易等得他回來,她們不能再輕看我,但夫妻分離日久,情份終是淡了,合府人盡知老太太將為他另娶出身高門大戶,溫柔賢惠的平妻,也是他青梅竹馬的表妹,我日后在候府,必定會受排擠受冷落,我總要為自己尋條后路,萬一有下堂之日,不靠候府接濟,帶著兒子也能夠安然自得,過我們想過的日子!”

張靖云震驚地看著她:“何、何至于此?京城盛傳你夫妻二人恩愛情深,你能死而復生,全賴俊英不離不舍,日夜守護在側……他是個心志專一的人,怎會肯聽了老太太的話,另娶新婦?”

媚娘笑了笑:“傳言并不可信,以前或許有情,但現在、以后應是漸漸斷了。你是他至交,我也視你為朋友,才肯對你吐露真言,你只聽聽就好,請諒解我拖著你做下的事。眼下什么都不會發生,但過了年,一切該來的,都會來!”

張靖云微嘆口氣,說道:“就算俊英肯聽從長輩安排,但你是誥命夫人,如何能輕易下堂?況且,你生了長子,將來立為世子,是要承襲爵位的。”

媚娘也黯然嘆了一聲:“就為這一樁!若不是因為恒兒,我才不肯忍氣吞聲在他候府里消磨時日!”

張靖云默默地注視著她,眼里升起輕微的熱氣,他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媚娘和他母親的經歷何其相似?所不同的是,徐俊英婚后將近兩年才另娶新婦,而他的父親,靖國公張舞陽卻在迎娶正妻不到十天,便迫不及待地抬了側室進門!那一個,也是他的青梅竹馬,不是表妹,是他同窗好友周生的庶妹!不能做正妻,許她側妻名份,獨寵專房,將新婚的正妻宋氏完全隔絕于他們的愛巢之外,張靖云與庶弟張其孝同月出生,之后母親要求另院居住,獨自撫育張靖云,再不肯見張舞陽和他的側妻,張靖云六歲時,母親郁郁而終,臨死緊緊拉著他的手,含淚說道:

“母親對不住你,未能守著你爭得世子之位……我兒保命要緊,這府里不能住了,去求外祖父收留你吧!”

六歲張靖云等著母親發喪之后,請求大舅爺帶自己離開國公府,張舞陽顧著臉面,不應允,大舅爺不能帶他離去,張靖云激憤之下,指著張舞陽哭喊:“你不配做我父親,我不入你張家宗譜,為什么不放我走?”

張舞陽大怒,將他拎起欲關進黑房子,被他咬了一口,松手之際,張靖云飛快地跑出了國公府,他沒能追趕上大舅爺,卻在人來人往的城門口遇上了神醫柳澄,也是命定的師徒緣份,他緊緊跟在柳澄身后走,柳澄竟不趕他,就此將他收為弟子。

張靖云成年后數次回到京城,探望外祖父、外祖母和舅爺姨母,為病入膏肓的先皇診脈,因父子長得太過相似,人們很快猜到整日與太子形影不離的神醫弟子是靖國公府的長公子,張舞陽聞聽消息,惴惴不安,硬著頭皮趕來要求他回家認祖歸宗,張靖云倒真的回了國公府,卻不是跪拜祖宗牌位,而是將母親舊日使喚的奴仆找齊來,發放銀票、文書讓他們各自出府,或自謀生路,或由他另行安排,教隨從點火把母親住過的院落燒了個精光,連院內花樹都全部砍掉,不在國公府留下他們母子一絲痕跡,之后從宗祠里捧了母親牌位,拂袖而去,把靖國公氣得要吐血。

很小的時候,張靖云便看著父親與側夫人相對歡笑,品茶對奕,母親卻只能獨自坐在清冷的院落里刺繡、讀書,或是長久站在窗前,面對一地落葉發呆。隨著年歲增長,他更能體會到母親那份深重的寂寥沉郁,痛惜、緬懷母親,內心的傷痛無法平復,卻萬萬沒想到,多年以后,母親的悲劇重來,落在了秦媚娘身上!

媚娘與母親一樣心高氣傲,不肯俯就求憐,卻又與母親不同,她比母親大膽堅強,能夠勇敢地面對現實,剛一聽到動靜,便未雨綢繆,不管結果如何,先早早為自己尋了后路!

張靖云試著勸說媚娘:“當初俊英娶你,聽說是費了一番周折的,他那樣、那樣喜歡,夫妻情份怎會說斷就斷得了?娶新婦,亦不負你,兩房正室相安無事,應是能過得去。”

媚娘在雪地上跺著腳:“好冷!咱們是不是快點走?我娘親待會指不定怎么責斥我呢!那個……那個事且不說它了,以前他對我好不好,我完全記不起來,所以說他要娶新婦我心里并不難過,但我絕不會與人共用一個丈夫,他不棄,我卻非離不可!不過現在還得靠著他的勢,先爭點好處再說——哎!我什么都跟你說完,你可不能轉眼跑到徐俊英那里,把我出賣了!”

她一邊說,一邊雙腿并攏,像兔子一樣往前蹦跳,還跳得很快,張靖云跟在她后面走,驚奇于她的腿力,并不知道這是媚娘在鍛煉,卻認為她像孩童般貪玩調皮,忍不住想笑,用輕得只有他自己才能聽見的聲音說道:

“你把我當朋友,我又豈會做對不起你的事?”

到千草堂撿了藥,張靖云讓掌柜的套上馬車,先送媚娘回秦宅,媚娘問掌柜的要了點茶水,在車上取下面具收好,張靖云再教她一遍煎煮藥水的方法,媚娘說道:“我懂一些按揉穴位的方法,等熬得藥水,為娘親泡腳,順便替她揉揉,應是可以的?”

張靖云點頭:“那自然好,不過力道要小一些。”

坐著馬車比走路可快多了,不一會兒便到了秦宅,王媽媽和翠喜拿了燈籠,正焦急地守在門口,媚娘在車上跟張靖云說了幾句路上小心,注意保暖的話,便拿了藥草下車,目送馬車轔轔走遠,這才隨王媽媽和翠喜走進大門,一路編著瞎話,準備哄騙秦夫人。

誰知這一次秦夫人卻沒那么好哄了,她一只手顫抖著指住媚娘,一只手拿帕子掩面痛哭,媚娘無奈,轉動目光看了翠喜一眼,翠喜居然去拿了個墊子過來擺在她面前,只好跪下,低著頭,聽任秦夫人邊哭連數落,漸漸地也覺得心里委屈酸楚起來。

房里只有王媽媽和翠喜服侍著,秦夫人訓斥媚娘:“你怎能如此行止無端?哪像個候夫人?隨意與年輕男子單獨出門,這要讓候府人知道了,怎么辦?你不顧自己,須得顧著候爺和恒兒的臉面!你這一病好回來,竟變得如此膽大妄為,完全不記得為娘往日的教誨了嗎?是否在候府也如此不知禮儀,不懂規矩?你是要氣死為娘了!與你說過多少遍,你這福份,是你幾世行善、祖上積德攢來的,多么難得,你竟不知惜福!”

王媽媽和翠喜俯身站在一旁,低垂著頭,一句話不敢說。

馮氏由梨兒扶著走進來,見這情形嚇了一跳,趕緊將梨兒打發出去,自己緊走幾步,到媚娘身邊也要跪下,媚娘忙扶住她:

“嫂嫂使不得,我惹得娘親生氣,我跪著認錯就好,不關嫂嫂的事!”

馮氏含淚對秦夫人說道:“母親,妹妹原是為了夫君與我,才冒險出城請來神醫,如今夫君已醒,能吃進一碗米粥,精神大好……那神醫雖是位年輕男子,卻端莊持禮,妹妹自幼稟承母親教導,怎會不懂男女大防?母親卻是連自家女兒都信不過么,怎忍心責斥妹妹?”

秦夫人拭淚道:“你們年輕不懂事,你妹妹嫁進候府……”

媚娘一聽秦夫人提起候府就覺得頭大,忍無可忍,抬起頭對秦夫人說道:

“娘親,女兒今日夠累的了,讓女兒起來說話可好?”

秦夫人嘆口氣,又心疼又無奈:“你起來罷!可將為娘今日說的話聽進去了?你要省得為娘的一片苦心!”

媚娘站起身來,和翠喜一道將馮氏扶到一旁繡杌上坐下,又走回到秦夫人身邊挨著她坐下,說道:

“娘啊,您只道女兒嫁入候府是何等的榮耀,怎不知女兒在候府如何受人輕賤!您也問過王媽媽,她必是不肯說,女兒的委屈,可比那一份富貴沉重得多!”

王媽媽和翠喜抬起衣袖拭淚,媚娘繼續說道:“幸好女兒大病一場,忘了從前事,王媽媽她們說了才知道一些:女兒初嫁時,長輩不待見,妯娌輕視相欺,表小姐也敢管女兒房中事,候爺的通房丫頭、賤妾可以不來與正室見禮,恒兒被表小姐虐待,險些凍死……老太太嫌女兒出身卑微,如今更要為候爺另娶平妻,表小姐在一旁等著做良妾!這么多女人與女兒爭搶候爺!娘親啊,您為女兒想想,女兒在那樣的地方生活,若不膽大,還似從前那般不爭不吵凡事隱忍,豈不是又要憋屈死去?女兒不服,也不愿意過那樣的日子,想求娘親和哥嫂一個恩典——日后若是實在忍受不了,被候府休棄,娘親和哥嫂可愿意收留女兒?”

秦夫人和馮氏都呆住了,怔怔地看著媚娘,秦夫人伸手撫摸她的臉,眼淚流個不停:

“我的兒啊!只道你享不盡的福,誰知竟是這般的苦難!”

馮氏拭著眼淚,對媚娘說道:“妹妹,咱們家雖清貧,不缺你一口飯吃,這門永遠都為你開著,受不得那份委屈,便回家,哥嫂寵你!”

秦夫人哭得聲咽氣歇,有氣無力地喝斥馮氏:“休得胡說!”

又緊緊抓住媚娘的手,指甲幾欲掐進她肉里:“我的兒,再苦再難,也是你的命!你是誥命夫人,候府無論如何休棄不得!為了恒兒,你唯有苦熬著,到恒兒長大之日,你便熬出頭了!候爺他、他竟要停妻另娶,有那么多妻妾……為娘從此也不再要求你像從前那般溫柔敦厚,你要怎么做,慢慢思量著,三思而后行,靠著王媽媽和翠喜幾個,須得保住自己周全,有什么事,盡快報回家來,等為娘好了,也不時地到候府去看你,再不怕人說三道四,我兒安好,才是最重要的!”

媚娘心里暗松了口氣:慢慢來,先哄住古董娘親,打打預防針,日后自己控制不了,在候府鬧出點什么事來,也不至于讓她震驚得受不了。

母女們相互又說了些安慰的話,翠喜出去,和小丫頭們端了熱水進來,凈面洗手,王媽媽就張羅著讓擺上晚飯,正布碗筷,盛上熱湯,就見桃兒急急挑了門簾進來,福了一福身道:

“回太太:連嫂從前院來報說,候府的人來了,正等著要接姑奶奶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