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辰時到午時,接見內外總管,聽眾位管事媽媽回話,再對賬看帳,詢問一些相關事宜,一切事務忙而不亂地處理下去,一個上午很快就過去。
大太太親自在旁坐鎮教導,大奶奶說是先學著,處置起事務來卻是合情合理,問話也總能直接問到根由上,抓住要點,表面上嫻靜端雅,嬌滴滴如一枝不禁風的美人蕉,論起事來卻是臉色端肅,語氣干脆利落,美目明亮如星,掃一眼過去便能叫人低了頭,不敢與她對視,那氣勢,竟是比往日二奶奶白景玉坐在那位子上還要懾人。
看著坐在首位安然喝茶的大太太,不時地點著頭,眼里流露出贊賞的目光,管事婆子們哪有看不明白的?大太太病好了以后,疼愛嫡長孫,把恒哥兒養在身邊,大奶奶是長媳,雖說大爺不是她親生,但她如今沒有了親生的七爺,不靠大爺靠誰去?最聰明是她作為婆婆抱走恒哥兒,大爺大奶奶敢說一句半句不是?恒哥兒才不過半歲,什么都不懂,有奶就是娘,大太太養大了就是大太太的親親孫子,大爺、大奶奶為著恒哥兒,只有一心一意以大太太為尊,這一家人還是一家人!
而今大太太扶持大奶奶管家,不說這大奶奶看著就不是個軟弱可欺、什么都不懂的嬌媳婦,她就是個爛泥扶不上墻的,有大太太在后頭頂著,婆子們誰敢糊弄她去?除非不想在這府里混了。只有打點起十二分精神,老老實實地接差辦事,一線兒耍滑頭的想法都不要有!
媚娘送鄭夫人回她的秋華院,春月奉上茶,鄭夫人輕抿一口,說道:“你倒是個聰明機靈的,凡事一點就通,比景玉還通透些……哦對了,還有些明面上來往的浮錢,帳冊數目都在景玉手上,也有五六千兩銀子,到時讓她歸到你這里。”
媚娘嘆息說:“沒想到候府事務這樣繁雜,這一個早上媳婦全副心思都在這上頭了,還沒弄明白過來呢,這到年底了,外院的帳也要來與我們對的罷?天哪,真真佩服母親,以前是怎么做到的!不如,就讓景玉也來與我管事罷,媳婦只怕顧不了那么多!”
鄭夫人放下茶碗,看了她一眼,慢慢說道:“一個家,只能有一個統管中饋的人。你可以讓她們幫手,但絕不能放權!依我來看,信妯娌不如信婆子們,這些管事的婆子是我一二十年里用慣熟的,有我在,她們不敢欺你……從前不知你是個心思靈敏的,看你這樣聰明,我也放心了。如今國事安泰,邊境沒什么事,大爺這兩年估計不會離京,你們院子里也有了姨娘,服侍大爺上頭你也不必太上心……你生了恒兒,嫡長子嫡長孫,以后世子也是他,這就夠了!那些賤妾生的再多也沒用,你看看二房,他們還是嫡次子呢,又能怎樣?你只好好管住這個家,等恒兒長大,將這一份產業交到他手上,就是莫大的功勞,你的榮耀也是別人沒有的!”
媚娘低著頭,含含糊糊應了聲:“媳婦記住了!”
鄭夫人說:“我替你養著恒兒,是為讓你全心做事,日后你要是再生有兒女我也不管的。你只記住:恒兒是長子,凡事要以他為先為重,你這做母親的,一定要分得清楚,以后你老了,靠的也是他,懂嗎?”
“是,媳婦心里明白!”
鄭夫人不發話,媚娘不敢坐,一直站在榻前回話,雙手挽在小腹上,低眉順眼,一副小媳婦乖巧模樣。
鄭夫人看著很滿意,忽又想到了什么,眼框剎時紅了——有個鮮活清朗的聲音在她耳邊回蕩:
“我就喜歡她了,怎么著?她溫柔乖巧,善良純潔,這么好的女子,他娶過來就扔下,冷冷清清獨守空房,受這些人的輕慢,誰都能踩她一腳……我今兒看哪個還敢?她是我的女人了,是我的……”
后面的話是被她捂住了嘴,她當時嚇壞了,拼盡全力將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摁在榻上。
“母親!”
媚娘聽鄭夫人許久不說話,抬眼看去,見她雙眼通紅,癡呆了般盯住某個地方,擔心地輕喊一聲。
鄭夫人回過神來,拿帕子印了印眼睛,左手朝她招了招:“你坐吧,就在這用了午飯去,也順便見見恒兒!”
“哎!”
媚娘應了一聲,她最想聽到的就是這句,忙轉身出門,吩咐在廊下候著的翠憐:“你和王媽媽回去吧,方才橙兒來說東園要擺宴席招待客人,想是大爺親密的好友來了,讓王媽媽去東園那邊看看,瑞珠瑞寶畢竟年輕,莫怠慢了客人!”
翠憐福了福身,準備離開,又停下,終是忍不住說了:“方才表小姐過去了,有表小姐幫著照應呢!”
媚娘一怔:“哪個表小姐?”
翠憐低著頭,小聲道:“玉表小姐!”
“知道了,你去吧!”
媚娘回到房內,見鄭夫人伸手去拿茶碗,便走去將茶碗端起,笑著說道:
“這茶放了一會,該涼了,母親稍候,等她們換了熱的來再喝!”
侍立一旁的夏荷趕緊上來接過茶碗去,就見春月另端了新的茶碗,出現在門口。
鄭夫人微微有些感動:“好孩子,你這一病好,真就變了個人,從前可沒這么細心的,這就記住我不能吃喝涼的東西!”
媚娘柔聲道:“母親是做了祖母的人,定是比我們這些小輩的懂得惜福,有我們做媳婦的在跟前,有丫頭們婆子們呢,凡事不要怕麻煩,想吃什么做什么,吩咐下來就是。媳婦昨夜想過了,恒兒在您身邊,比在媳婦身邊好,一則母親比媳婦有經驗,二則大爺和媳婦有事要做,不能時時在母親跟前盡孝,恒兒陪著母親,好歹能引得母親笑幾聲,高興一下,也算替我們全些孝道……左右媳婦每日都是要過來的,和恒兒說說話,玩耍一會,也不致生分了去!”
鄭夫人點了點頭,嘆道:“可不是真的老了?有孫兒了,做了祖母……好好好!難得你這媳婦通透伶俐,都聽你的。恒兒在我這兒,你一丁點兒都不必分心,該做什么做什么去,我給你養得好好的!你們愛看就看,不看也罷了,日后你再生一個兩個,只怕對他就不那么上心了……”
媚娘忙道:“剛才母親還說呢:長子就是長子,媳婦心里豈有不明白的?”
“明白就好。”
鄭夫人露出滿意的神情來,端著茶碗,卻沒有揭蓋兒,仍放回矮幾上,目光朝兩邊兒一掃,春月、夏荷即福身退了下去。
鄭夫人看著媚娘說道:“我那侄女兒,你覺著人才怎么樣?”
媚娘假裝糊涂:“玉表妹么?玉表妹生得真是好,美得像朵花兒般。怎么?母親如此問,是為玉表妹找到婆家了么?是什么樣的人家?”
鄭夫人拿帕子掩住嘴,輕咳了一聲,尷尬地說:“也不是……也算是了!怎么說呢?這小妮子命該如此,那安遠候府你是知道的?前兒安遠候夫人給說了一門親事,可是候夫人親親表哥呢,都調升京里來了,偏這玉兒不肯,硬要留在這里……你是知道的,她和大爺,也是青梅竹馬自小兒就認識,一路長大的!”
媚娘心里直冒泡:一個二個,都是青梅竹馬,早干什么去了?為什么不干脆訂娃娃親?這時候都要粘上來,嫁不出去了還是怎么滴?
她溫婉地笑著問道:“母親的意思是?”
鄭夫人將帕子印在唇邊,稍稍放低了聲音:“這也沒別人,我們娘倆說說體己話。你也見過老太太房里的莊姑娘,那一個倒顯得比咱們玉兒多靈秀,她們莊府原也是江南一帶數一數二的大戶人家,還與當今皇太后沾點遠親,那莊玉蘭小時也多住在咱們候府,是個極伶俐有心機的女子,你如今雖然很好,但與她一比,只怕不及她!英兒自小在老太太身邊多一些,就寵著喜歡著這個表妹,老太太一向嫌你娘家清寒,配不上英兒……前陣子我可是聽說了,接了莊玉蘭來,是要給了英兒的,你想她那樣的家世,會屈身在你底下做貴妾嗎?”
媚娘吃驚地問道:“那她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