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嘴里說是燒水去,雙足卻如同生了根一般,動也不動,眼睛盯著坐在凳子上默默抽煙的父親。
周振亮剛從村里的信貸員周鳳業家里回來,貸款的事情談得非常順利,周鳳業還熱情地招呼他留下吃飯,他婉言推辭掉就趕緊回家來了。
哪知剛到家,就看到門口圍了一大堆人,自己的哥哥兄弟都在,還有平時一些平時在村里關系不錯的,全都是來勸他不要貸款的。
他自然是有些壓力的,但卻不為這些人的話語所動。確實如周明所想,他不做決定便罷,他一旦決定了要做一件事,十頭牛都拉不回來。
周明見父親雖然靜默抽煙,卻雙目堅毅,知道自己計劃的第一步成功了,便流轉目光,緩緩掃過屋里的眾人。
他最終把目光落到了他的大伯,周振光的身上。
周振光時年五十二歲,面色紅潤無須,頭發還未見白色,坐在周明家東邊的椅子上,這是上座。
周明心中感慨萬千,目光深邃而沉靜,看到他的大伯,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上一世。
上一世周明的父親在1990年正月去世以后,母親為了拉扯周明和他妹妹玉霜長大成人,1991年改嫁給了同村的周景華,卻最終只能帶走了比周明小兩歲的妹妹玉霜。
不是母親不想帶他離開,而是因為周明是家里的長子長孫,被周振光硬生生地留了下來。
周明從十一歲開始,便跟著他奶奶和大伯一起生活,而從那以后,周明的性格從小時候的活潑開朗、能說會道變得孤僻、自卑、沉默寡言,卻又暴躁易怒,很難和人相處。
可以說,周明上一世在父親去世后二十年的坎坷人生路,都和他的大伯周振光有關。
談不上恨,誰讓他周明的命運不好,十歲喪父?天意如此,由不得他。
就如同他重生穿越一樣,這也是天意,絲毫由不得他。
周明想起了2011年春節回家的時候,已經七十二歲的大伯牙齒幾乎已經掉光,頭發花白,身形傴僂,一個人過的很是不易。
不管怎么說,大伯對他有十五年的養育之恩,這個恩情,他周明肯定是要報答的。
時光倒流了二十年,如今,他又站在了一切重新開始的地方,只是這一世,父親健在。
“大伯,我很想你,我真的很想你。”
這是周明的由衷之言。上一世,周明自從2005年畢業以后,堅決不再拿家里一分錢,一個人在省會城市苦苦支撐,每年最多只能回家兩次,并非他不愿回家,實在是沒有時間。
“這孩子,凈說胡話,昨天早晨還從我那里吃的飯,今天就說想我了?”大伯見他一個十歲的小孩說想他說的鄭重其事,不禁咧嘴一笑,半寵愛半責備的說了周明一句。
既然父親還健在,那么周明這一世的路,自然再也無法跟上一世完全重合!
周明很快便調整了心情,畢竟他現在是三十歲的靈魂,有了那樣的人生經歷作為磨練,現在他早已做到喜怒哀樂不形于色,一切收放自如。
“嘿嘿,大伯,就是一天不見,我也很想你。你們怎么過來了?”周明巧妙化解,卻又明知故問。
“大人的事,你一個小孩子少問。屋里這么熱,趕緊出去玩去吧。”周振光以為周明不知道他爹要做電視買賣的事情。
這件事本來就是周明攛掇的,也是他刻意放出風去的,周明又怎么會不知道?
“大伯,三叔,你們是為了我爹要貸款賣電視的事過來的吧?”周明哪壺不開提哪壺。
“原來你小子知道啊,你說,是不是你整天吵著要電視,才讓你爹給你安電視的?”周振光把眼睛一瞪,有些嚴厲的道。
“是啊,大伯,我和周華整天去人家家里看電視,早就看夠了,還不如咱自己家里買一臺,省的到人家家里看,被人瞧不起。”周明悠然答道。
周明就是故意把話往這上面引,他感覺到了父親受到的壓力。周明知道,他爺爺去世的早,他們這個家族,一切都是奶奶和大伯說了算。
周明的父親周振亮,和他的三叔周振業都秉承長兄如父,對周振光很是尊敬,從不反駁。
“我就知道是你小子出的主意,老二,你現在就這么慣著他,長大了能有什么出息?”周振光轉而質問周明的父親。
不待父親答話,周明趕緊接道:“大伯,咱自己家安電視是小事一樁,咱們賣電視才是咱家真正的大事!”語氣斬釘截鐵。
“什么?賣電視的事情你也知道?”周振光很是震驚,滿屋人聽周明如此說,也把目光都聚焦到了周明的身上。
周明找了個毛巾,胡亂擦了擦臉上的汗,笑嘻嘻地道:“大伯,這事我當然知道,因為這主意,本來就是我出的!”他唯恐天下不亂。
滿屋皆驚!屋里人看向周明的目光,變得古怪起來。
他才十歲,一個十歲的孩子而已,竟然能想到做生意,而且是賣電視這樣的對農村人來說很大的生意,賣電視也就罷了,還要貸款十萬!
1990年的十萬,是一個什么概念?毫不夸張的說,2011年的二百萬,購買力都比不了1990年的十萬!
“老二,這主意真是周明想出來的?他到底想干什么?”
“二哥,這,這是周明的主意?”
“什么,振亮,這真是你兒子的主意?”
屋里一下子如同炸開了鍋,一陣七嘴八舌,嘈雜起來。
“恩,算是這小子給我出了個主意。不過,我也是覺得這里面有利可圖,才決定要做的。”周振亮心疼兒子,見周明一下子成了議論的中心,怕他承受不住,趕緊把話接了過來。
周明卻似渾然不覺自己成了議論的中心,小小的身子筆直地站在屋中,悠然自得。
“大伙靜一靜,先聽聽周明怎么說。”還是大伯開了口,他倒要看看周明到底為什么想到賣電視。
周明知道關鍵時刻來了,他雙目瞬也不瞬,盯著大伯,正色道:“大伯,做生意賺錢,有錯嗎?”
周振光見侄子問起,說道:“做生意賺錢當然是沒錯。”
周明又問道:“那咱們為什么不能賣電視?”
周振光被問得愣了一愣,心道:“這小子說話厲害啊,一套一套的,這像是十歲孩子說的話么?”
不過他自然不會被周明問住,道:“小子,不是不能賣電視,是咱家條件不夠,別說咱家條件不夠,全村,全鎮上也沒聽說有賣電視的。”
屋里人都紛紛點頭,是啊,現在全鎮幾十個村,沒聽說誰家賣電視的,這是鎮上供銷社的生意。
周明不給大伯思考的機會,緊接問道:“那大伯,您說說,賣電視需要什么條件?”
周振光見周明話鋒犀利,步步緊逼,越來越奇怪,他想了想,答道:“賣電視還能需要什么條件,拿錢買了來,然后賣出去就行了。”
周明笑了,他現在狡猾的就像一只老狐貍,對大伯說道:“對呀,大伯,您看多簡單,拿錢買了來,然后賣出去不就行了?嘿嘿……”
周振光聽了氣道:“簡單個屁,要是你說的那么簡單,早就都賣電視去了,一臺電視便宜的都要2000塊錢,貴的四五千,咱家哪兒有錢進貨?”
周明笑道:“對呀,所以才去貸款啊,貸款不就有錢了嗎?”
滿屋人見周明和他大伯一問一答,你有來言我有去語,十歲的孩子和五十二歲的人對話,竟然絲毫不落下風,不禁嘖嘖稱奇。眾人看向周明的目光又有變化,多了一絲贊嘆。
周振光此時也是如此,但是他心中只是滿意自己十歲的侄子能懂這些道理,而且能說會道,卻還是不認可周明做電視生意的主意。
周振光說道:“小子,你說的沒錯,貸款就有錢。貸款現在是好貸,可咱想著貸,也得想著還啊?做買賣要是賺了還好說,要是虧了,本錢怎么辦?咱們傾家蕩產都不夠!”
周明振振有詞,道:“大伯,您說的對。”他先恭維了大伯一句,這是談話技巧。可以讓對方對立的情緒得以緩解。
果然,周明說出這一句,大伯的臉色舒緩了很多,隱隱有了笑容,他的威信得以保持,自然是高興的。
可周明轉而道:“可是,別說做生意,做什么事情都是有風險的,蓋屋還有蓋了一半就塌了的。可賣電視不一樣,現在供銷社電視都斷貨了,現在十里八鄉的村民想買電視還得請供銷社的人吃飯,得提前訂,這種情況之下,您說要是咱進了電視,還愁賣不出去嗎?”
周振光又被周明噎住了,他納悶不已,心道這孩子怎么連供銷社電視斷貨都知道,而且還能說出大人都說不出的大道理,這是怎么回事?
不過他嘴上仍然道:“事兒是這么個事兒,理也是這么個理,可我和你爹,你三叔,從小就沒上過學,大字不識一個,咱上哪里進貨去?到了城里,連個廁所都找不到!”
周明笑道:“大伯原來是擔心這個啊,這個您放心,你們不認字,我還不認字嗎?我都上二年級了,不管到哪里去都能找到廁所,您就放心吧!”
“你說啥?你小子也去?那你不上學了?”周振光聽了大怒!
周明卻知道,至此,大伯已經徹底被他說服,再也找不出言辭反駁他了。他乖巧地跑到大伯面前,拿起桌子上的卷煙,給大伯恭恭敬敬地點了一根,又抓了一把,分發給屋里的眾人。
屋里人心中暗贊,這老周家出了個好兒子啊,生意經張口就來,把他大伯都說的啞口無言,偏偏又懂禮貌,會討人歡喜。
周明微微觀察了一下眾人臉色,輕松道:“大伯,我當然要上學,不但要上學,還得年年考第一回來。您放心,不管我因為幫著家里做買賣耽誤了多少功課,我保證,年年都考第一回來!”
周明這話是埋了伏筆的,因為他知道,他將來要做的事,勢必和他的上學時間有沖突!1990年到1996年對他來說到底有多重要,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因為這六年,是華夏巨變的六年,如果這六年的大好時光把握不住,都在學校里無所事事度過,那么,他重生也就白重生了,變得再也毫無意義!
誰料想,此話一出,滿屋的人更加震撼,紛紛竊竊私語,交頭接耳道:“周明這孩子聰明不假,可說話也太過狂妄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