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顏善心頭如沖出家門,在雨中狂奔起來,片刻便奔出竹竿巷,沒頭腦的胡亂尋了個方向,奔將過去,遇上巷子便拐進去,雨絲細密,不多會兒將他的衣衫打得盡濕。
不知穿過多少巷子,拐過多少個胡同,他體力盡失,腳步緩了下來,在雨中慢慢走著,雨愈下愈大,有幾個在屋檐下避雨的孩子看見,都叫,“看,那兒有個傻子!”
汪顏善置若罔聞,仍是呆呆愣愣的在雨中慢慢行走。又七拐八拐的走過許多幽深細巷,突覺眼前的景物有些熟悉,定眼細看,卻是不知不覺中跑到原來與蘇家比鄰而居的釘子巷來。
他緩緩走到巷子口,向里面望去,釘子巷幽而深長,彎彎曲曲,一眼望不到頭。那視線被阻處,便是蘇王兩家曾比鄰而居的舊院。這里與兩年前并無多少變化,有心去看看當年,腳下卻如千斤重,挪不動分毫。
茫然呆立許久,腦中那紛亂如麻的思緒逐漸歸于平靜,身上傳來的陣陣冷意,使他回過神來,低頭看看身上泥點遍布雨水淋漓的衣衫,長長的嘆了口氣,轉身離開巷子口,順著來時路慢慢往回走。
釘子巷在城西北方向,離汪蘇兩家均不甚遠。走至兩個方向的叉口處,他停下腳步,怔立許久,剛舉步往北城方向走了兩步,又停了下來,汪婆陳氏尖利嗓門穿透漫天雨霧,在耳邊異常清晰的回響著,“……那蘇家退親也便罷了,偏敲鑼打鼓地來,叫我們一家好生受人恥笑,潘家的親事也差點被攪黃,實在是可惡至極!”
又有汪老太爺的聲音,“……你中了舉子,自有鄉紳富戶來賀,到時送田的也有,送宅子的也有,送女人的也有。不但自身前程有望,也與你老子娘掙一份家業……我知道你嫌潘家小姐容貌普通,長的好能當飯吃么?再說,等你得了舉子,有了功名在身,到時,隨你挑撿你喜歡地納小!”
良久,不覺長長嘆息,“怎的才離家一月,便鬧成這般模樣?!”
腳下卻拐了方向,向西城而去。
汪顏善回到家里時,汪婆陳氏正心急如焚。先前叫汪家老二與家中仆婦分頭去找他回來,兩人找了好些時候,均不見人影。下著細雨,街上行人又不多,問也沒處問。二兒子特意去了蘇家看了看,卻見蘇家鋪子門大開,一個孩童立在門口無聊望雨,汪家老二認得那是梁直,不欲讓他瞧見,躲在對面的巷子口觀察了一陣子,不見蘇家有半點異樣,心知汪顏善是沒來。
正在焦急時,突見兒子衣衫濕淋淋冒著大雨的回來,身形僵硬,眼睛發直,似是失了魂兒一般,驚叫著從正房里沖了出來,嚷道,“佛爺!你這是去哪兒了?怎的這副樣子?”
汪顏善眼珠子轉動一下,盯著汪婆看了一會兒,并不回話,錯步越過她,向自己的房間走去。
汪婆在他身后,即氣惱又焦急,正要追過去問個究竟,汪老太爺從正廳出來,看著汪顏善消失的身影,轉頭與汪婆道,“你別理他,也別去煩他,讓他好好想想其中的利害關系。再去叫人煮些姜湯來,將換洗的衣物拿與他。明日知府大人設宴,斷然不能缺席。”
汪家原先與蘇家比鄰而居的時候,日子艱難些,蘇家是前后兩進的素雅小院,汪家卻只是一進院子,僅十幾間房。后來汪家老大老二逐漸成年,又各自學得一門做竹器的手藝,兩個兒媳婦皆是娶自邱縣老家的鄉村姑娘,老實聽話,兩兒子掙的錢兒大多都給家中使用,慢慢的也集了些銀錢,便搬離原來的釘子巷,在竹竿巷子里買了現下這所住處,原是兩座相鄰的小院,中間打了小門連通,汪顏善與汪家二老住在東院,那兩家合住在西院。
看著兒子進房去,汪婆陳氏忙去廚房安排姜湯,親自去找衣物送去。
及至晚飯時,細雨停了下來,汪婆再去汪顏善的房間,房門依然緊閉,在外面叫了好些時候,里面沒點響動。
汪老太爺將汪婆叫回,“叫你莫去打擾他,為何又去叫?”
汪婆道,“總要用些飯食。午飯沒吃,晚飯又不吃,餓壞身子骨可怎么?”
汪老爺手一揮,“餓兩頓死不了人,叫他好生想想!”說著,拈著下巴上幾根稀疏的胡須,一副極有經驗的篤定模樣,低聲道,“兒子今日沒去蘇家,回得家來又沒鬧,可見是有些想明白了。”
汪婆撇嘴道,“這模樣是明白了么?我看不是,不知道要與我們治上多久的氣!先前蔣媒婆來家,叫他撞見兩回,氣得多久沒理我們?”
汪老太爺瞪了她一眼,“閉上你的嘴!男人的心思你個婦人懂什么?從今日起莫在他面前提什么蘇家,只管悄悄與潘家換庚帖!”
汪婆還要問,汪老太爺把眼一瞪,她縮下了頭,把將要出口的話咽了回去。扭身往廚房走,一邊思量汪老太爺的話,愈起愈覺得有些道理:原先是知道他不喜與潘府的親事,而是偏蘇家。現在背著他退了蘇家,他自然一時接受不了,不過,男人不就是求個功成名就么?在這點上,潘家明顯比蘇家將來更能幫襯他。兒子又不是讀書讀得死呆了,這道理他定能想透!
潘家的親事不求兒子多歡喜,只要他不強烈反對,等換了庚帖,寫了婚書,成親至少再等半年之久,這么長地時間,他還能想不透么?
這么想著,倒覺得老頭子的主意還成,腳步松快地去了廚房。走至半道兒,又想到蘇家甚是可惡,讓自己家生這等閑氣,那蘇瑾兒想進他們汪家做小,想都別想!那話不過是先哄兒子松口應潘家的親事罷了!
汪顏善自頭天下午將自己關到房中,直到第二日用早飯時,屋中仍沒半點動靜。汪婆立得遠遠的往他的房間張望幾回,終是沒敢近門兒。
到半晌午時,一直緊閉的房門忽然拉開,汪顏善齊頭整臉的從房中走出來,身上穿的正是昨日汪婆送去的新衫,氣色倒不錯。看到汪婆,微微點了點頭,并未出聲,舉步往大門處走。
汪婆連忙追過來,“去哪里?”
汪顏善回頭看了汪婆一眼,“去赴宴。”
汪老太爺在正房里看見,不禁出來斥道,“在爹娘面前,你擺的那是什么神情?”
汪顏善將目光轉向汪老太爺,盯著看了一會兒,突的將腳頓了幾頓,臉上的平靜霎時裂了開來,惱道,“爹想叫我如何?!二老叫兒子背了個忘恩負義的聲名,叫世人恥笑,叫先生同年非議,我還能打起笑臉?今兒去參加宴會,不知要受多少恥笑哩!”
汪老太爺氣沖沖的道,“世人慣會扒高踩低,只要你與潘家作了親,何人敢恥笑你?明年再中了舉子……”
汪婆趕忙自袖子抽出一只錢袋塞在汪顏善手中,推他出家門,“路上先買些吃食墊墊。”
汪顏善頓頓腳,大踏步拐出巷子,才回頭埋怨汪老太爺道,“昨日還叫我莫再提這事,你為何又要提?”
汪老太爺重重的哼了一聲,卻又拿兒子毫無辦法,黑沉著臉色回房去。
汪顏善到達酒樓時辰還早,僅有幾個昨日未回鄉的外縣秀才早起無事,又無別的去處,早早來到這酒樓前等候。這些人在東昌府一同考試倒也認得,彼此見了面,好一陣寒喧,又說些歸寧府的繁華盛景,文雅去處。
汪顏善忽的頭一偏,瞧見酒樓前面的大街上,自南邊緩步走來五六人。當頭一人年紀約四十來歲,身著禇色道袍,寬寬大大套在他略消瘦的身上,大袖飄飄走來,頗有幾分瀟灑之氣。身后跟隨的正是身著清源學子衣衫的年青男子。
認得當頭這人正是他就讀的清源書院的姚山長,趕忙舍了與他敘話的秀才,迎了十幾步,含笑拜了下去,“學生見過老師!”
姚山長擺手道,“在外面這就些免了。今日知府大人特意擺宴賀你們進學,你們做主我是陪襯。”又向身后幾人道,“來,見過你們汪學兄”
汪顏善看這幾人衣著便知清源書院的生童,也就是沒考中秀才的學子。便立著不動,等那幾人前來與他見禮。只是心中不免有些奇怪,今日是齊大人宴賀秀才們,姚山長是必來的,為何帶了這些生童來?心下不過片刻轉念,那四五個學子已行到他跟前,與他行禮,都贊,“汪學兄年少才高,一舉進學羨煞我等,還望汪學兄他日多加提點,教導我們這些學弟進步。”
汪顏善口里虛應著,“豈敢豈敢,都是老師門下,平日要多相互討教才是。”卻因“年少才高”地話,眼睛不覺瞟向方才與他敘話的秀才們。
此時那一堆兒已陸續來了十七八個。年齡不一,最大者已有五旬,而立之年地也有幾人,另有幾個年青地,實則年紀都比他略長。細算起來,他竟這撥人中年紀最小地秀才,心中隱隱升起一股自傲之氣來。因蘇家退親而抑郁的心緒有所開解,混身舒暢起來,原本生生堆出的笑意,此刻變作發自內心的笑。
因知府齊大人還未到,這一眾人只好在酒樓外面迎著。借著等候的空檔,新晉入學的秀才們陸續到來,相互見禮,序齒問籍,甚是熱鬧。
“老師!”姚山長與汪顏善相淡正歡時,聽到后面人有喚他,轉過頭去,卻是跟隨他而來的徽州學子陸仲含,他不知何時已自酒樓之中搬來一只紅漆圈椅放在姚山長身后,“請老師稍坐歇息片刻!”
姚山長笑呵呵的點頭,并不推辭,坐下才與汪顏善道,“今日,為師下山早,和你這些學弟先至書市觀摩一番,不知不覺就走了許多路,是有些乏了。”
汪顏善趕忙自責道,“老師為何不早說,倒是學生的不是了。”一邊拿眼去看陸仲含。
一看之下卻怔住,此人相貌俊雅,眉目清秀,身姿挺拔,清院書院的學子制衫,不過是以極普通的本地織造細棉制成,穿在他身上卻覺甚是耐看。
在汪顏善望去時,他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舉步行來,身形姿態隱隱的帶著姚山長的幾分飄然韻味。又見他方才對姚山長比其它學子隨意些,忙詢問道,“這位學弟倒是面生,可是新入學的?”
姚山長代陸仲含答道,“嗯,仲含是我的故友之子,初到歸寧府不足三個月,現下在大院就讀。”又轉頭與陸仲含道,“你這位汪學兄家境貧寒,卻刻苦愛學,你日后不可與學里那些紈绔子弟一道玩耍,要多多向他請教學問。”
陸仲含忙道,“是,學生謹記老師教誨。。”轉身與汪顏善行禮,“久聞汪兄大名,還望不吝賜教。”
汪顏善連忙回禮,連連說不敢。
眾人正敘得熱鬧,忽聽遠遠傳來鼓鑼開道之聲,心知是齊大人到了,忙禁了聲,整理衣衫,列道兩旁,姚山長立在道路中間兒,望著知府儀仗將來的方向。
就在齊大人的轎子將至酒樓門口時,一輛馬車急急趕來,停在眾人十步開外,林延壽急色匆匆自車廂中跳將下來,手忙腳亂的付了車錢。
資料:
1、百度來的:秀才一般每縣10—20名,舉人每省平均一屆三年100余名(全國只有15個省),進士每屆三年300名
2、另有《儒林外史》中提到,周學道點秀才的情節:“第三場是南海、番禺兩縣童生。”、“發山案來,范進是第一。謁見那日,著實贊揚了一回。點到二十名,魏好古上去,又勉勵了幾句‘用心舉業,休學雜覽’的話,鼓吹送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