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堂嬌
沈棠出了安遠侯的書院時,已是亥末。
碧笙提著六角宮燈忙忙地迎了上去,“小姐,大少爺的傷臂已經固定了起來,同善堂那位顧大夫說,幸虧及時救治,又用了上好的傷藥,否則,大少爺的左臂怕是難好。”
沈棠微微一笑,“有黑玉斷續膏在,大少爺的手臂,自然是無礙的。”
她想起當日師父新制出這味膏藥時,她纏著吵著非要稱之為黑玉斷續膏,師父問道,這膏藥明明是晶瑩的碧綠色,為何要稱之為黑玉。她隨口胡謅道,世間黑玉難得,師父這膏藥乃是骨科圣藥,豈不是比黑玉還要難得?
師父半信半疑,但終究是沒有繼續問下去。
那是一段多么悠閑自得的日子,也許這生都不會再有了。
沈棠幽幽一嘆,“回去吧。”
碧笙持著燈,不緊不慢地跟在她的左后側。
鵝黃色的天絲長裙在夜風里微微地飄起一片裙角,昏暗的月色照在少女略顯疲憊的后背之上,長長的燈影,一路孤寂。
碧痕滿臉焦急地在院中踱來踱去,不時向外張望著,一見到沈棠和碧笙的身影,便急急地跑了過去,“小姐,您沒事吧?”
沈棠笑著說,“我無事。曹小姐安全到家了嗎?”
碧痕見沈棠確然無恙,終于舒了口氣,她點了點頭,“大少爺與我將曹小姐安全送回了曹府后,大少爺便走了,我卻被曹夫人拖住了,她似是對小姐的事十分好奇,問這問那的,耽擱了不少時間。等我再急急地趕回去時,京畿衛已經封鎖了青鳳樓,到處在趕人。我只好便先回了府。”
她低聲地說道,“我在南街之上到處都聽到有人說,太子忌憚三皇子,因此將他從青鳳樓上推了下來,三皇子身受重傷,太子卻大搖大擺地離開了。”
沈棠沉吟著點了點頭,“等我沐浴過后再說。”
此時已經過了小暑,暑氣重,忙了一整日,她只覺得渾身都黏膩得緊,當務之急,便是想將自己弄得干凈舒爽一些。
等她將自己打理干凈之后,已經快到子時了。
過不多久,沈榕來了。
自從上回沈榕將月桂園的大門踹了之后,月桂園的守門丫頭便不再對他實行門禁,不管是什么時辰,只要是二少爺來,月桂園的門戶自然是會為他而開的。
沈榕的臉色并不見凝重,“姐姐,三皇子已經醒了,御醫看過之后說,雖然受了驚嚇,需要好好養養神,但身上卻只有些皮外傷,并不礙事。”
沈棠淺淺一笑,這本就在她的預料中。
她想了想,低聲問道,“你在景和宮,可曾見著了皇上?”
沈榕點了點頭,但眉間卻顯出幾絲鄙夷,“我快回府的時候,皇上終于去了景和宮,不過只是站了一會,問了幾句,就匆忙走了。我聽宮人說,太子受了驚嚇,皇上一直都在承乾殿呢。”
沈棠低低地嘆了一聲,“三皇子,也不容易。”
在這三妻四妾風行的時代里,作為男人,作為夫君,他若是個深情地捧著整顆心愛上一個,那便等于是無情地將另外的徹底傷害。
但他若是將自己的情意均勻地分給自己的妻妾,這又哪能再能稱得上是愛了呢?
是要深情,還是要雨露均沾,這本來就是件兩難之事。
但大多數的男子,對于子嗣,縱然再有偏愛,也總能大抵持平,便是無情冷心如沈灝,在與自己姐弟相處了一段時日之后,雖不如待秦氏所出的子女親昵,但總也不至于做出幫著秦氏殘害自己姐弟的事來。
可皇帝他卻似乎是將一顆心完完全全長偏了一般,甚至能親手設計下如此狠毒的計策來,將同是自己血脈的三皇子推入萬劫不復。
沈榕點了點頭,“三皇子當時臉都青了,心里一定難受得緊。”
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眉頭微蹙,遲疑地說道,“姐姐,四妹妹她為何也跟著進了宮?”
沈棠眼波微轉,“她怎么了?”
她以為自己對沈紫妤的提醒,已經被記在了心上,對一個不缺女人的男人最好的誘惑便是若即若離,若隱若現,越是難以被猜測,越是容易引起注意和重視。
但沈紫妤的表現,卻讓她失望了。
沈榕搖了搖頭,“那倒是沒有。我只是覺得她一個云英未嫁的女孩子,急急地跟著我們護送三皇子進宮,似乎有些不妥。”
確實有些不妥,便是當時情況再緊急,哪怕三皇子的性命危在旦夕,沈紫妤也不能犯了忌諱,跟著三皇子的車入宮。
但……
沈棠眉頭微微地緊了一些,“情急之下現真情,皇貴妃娘娘和三皇子都不會怪罪的。至于其他人,也了不得就私下說幾句罷了。”
沈榕聽罷恍然大悟,“我說呢,原來四妹動的是這般心思。”
沈棠輕輕捏了捏弟弟的臉頰,望著他低低一嘆,“原本我也是不贊成的,在皇家的后院生存,比之一般的公卿侯府又豈止難了一點兩點?何況三皇子又……但人各有志,我們所能做的也無非就是在能幫的時候拉她一把,這樣而已。”
她的語調忽地柔緩了起來,“這世上,我最珍愛的人,如今便只剩下你一個。旁的人,若是值得結交,那我也愿意真心以待,但一旦背離地遠了,我也能毫無負擔地放下。”
沈榕的身子微微地一震,目光晶晶亮亮,仿佛有什么東西在眸中涌動,過了良久,他方柔柔地說道,“我也是一般的。”
沈棠神色靜謐地將腦袋擱在了弟弟的肩上,低低地說道,“祖父已經為沈灝定下了景陽王家的榮福郡主,不日便將迎娶回來,這府里的水將要更加渾濁了呢。”
沈榕輕輕地笑了起來,“那不是正如了姐姐所愿嗎?”
沈棠的嘴角微微翹起,低低地道,“是啊,如我所愿。”
果然,兩日之后,沈謙便將沈灝的婚訊宣布了出去。
太子將三皇子推下青鳳樓的影響正在沸騰,沈灝將迎娶榮福郡主的消息便如一道晴天巨響,懸在了皇帝的心頭。
此時,宜香堂內亂成了一片。
秦氏垂坐在榻前,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對永寧伯夫人哭訴道,“娘親,您說這算什么事,當初讓我嫁過來做平妻,可是您和爹爹拍了胸脯保證過的,方氏一死,我就獨大,有姑母在,沈灝他是定不敢在立繼妻的。可如今……”
永寧伯夫人將從小最是愛寵的女兒摟在懷中,又是憐惜又是怪責地道,“若不是你最近鬧得太過,讓沈灝離了心,又出了那巫蠱之事,令你姑母都不大待見了你,又怎能會有這續娶一事?”
秦氏恨地牙根都快要咬斷了,“都跟您說了,那事不是我做的。我起初倒真是存了害那賊丫頭的心,還下了大本錢,用了棵三尺高的珊瑚,但那暗格里分明藏的是我自個的生辰八字,誰知道怎么會變成了沈灝的。”
她憤憤地接著說道,“定是那賊丫頭搞的鬼,許是她在別處壓了我的小人,做了什么法術,當時我突然手腳不聽使喚起來,但頭腦卻還清醒地緊,后來又無端端地好了,這不是法術是什么?”
永寧伯夫人恨鐵不成鋼,“你那莽撞的性子什么時候能改一改,那大丫頭可鬼精靈著呢,你若不存了害人的心思,又怎么會被她反將了一軍?”
秦氏又是懊惱又是悔恨,“當初我就該聽了您的話,下手再狠辣一些,那姐弟兩個還在方氏肚皮里的時候,就一次將后患都解決了。這時,也就不必再受這樣的閑氣了。”
永寧伯夫人重重地點了點她的額頭,“你個傻孩子,事情既已如此,后悔又頂得了什么用?咱們還不如好好想個法子,怎么將這壞事變成一件好事。”
秦氏狐疑地問道,“沈灝要娶榮福郡主,這還算是件好事?我將來可是要對著個十六的丫頭叫姐姐,還得對她行禮,看她臉色。”
永寧伯夫人低低的沉吟片刻,笑著說道,“榮福郡主可不是個好相與的,將來她若得了子嗣,便是流著皇家血脈的嫡子,以她的性子又豈會心甘情愿讓自己的子嗣屈居于沈榕之下?到時,她必出手將那對姐弟一并料理了。你只要坐山觀虎斗,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便就夠了。”
秦氏的眉頭略松了一些,她好奇地問道,“那個榮福郡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前些年,您不是替五弟去求過她嗎,她當時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五弟這樣的青年才俊,這時卻急巴巴地要嫁人,連沈灝這樣的人都肯嫁了?”
永寧伯夫人搖了搖頭,“他們景陽王府的事,一向把得緊,誰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想了想,忽然怪怪地笑了起來,“不過,這大戶人家若是突然急急地要嫁女兒,多半便是那些個原由了。”
秦氏的臉微微地有些發紅,她甩了甩帕子,說道,“管她是什么緣故呢,我就聽娘親的,盡量將她和那對姐弟都挑撥起來,等他們斗得兩敗俱傷,我再出手。”
永寧伯夫人忽然低低地在秦氏的耳邊說道,“那個桑血花,你那若是沒了,便到我那去拿。”
兩人的聲音漸漸低了下來,最后便徹底聽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