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薩拉丁。”德•朱洛穿過人群走了過來,他伸手拍著比賽弗勒斯寬大的前額,眼睛卻始終沒有從遠處那個人的身上移開,突然他轉頭問到:“害怕嗎?侍從?”
“害怕大人。”倫格翻身下馬低聲回答。
聽到這句干脆利落的回答讓德•朱洛先是一愣,然后突然發出一聲輕笑。
“如果你對其他人說自己害怕,你可能就要被視為叛徒,如果你對我說不怕,那你會被我視為虛偽。”德·朱洛拍打著比賽弗勒斯的脖頸,神駿的黑色戰馬因為聽到了城外馬群的嘶鳴始終焦躁的刨著城墻上的石板“那么你想怎么面對薩拉丁呢?”
“面對薩拉丁?”倫格在稍微一愣之后才看到德·朱洛身后一個侍從的手里正拿著一封卷成圓筒的羊皮紙信。從那個樣式上倫格認出那是撒拉森人才會使用的信件。
倫格跟著德·朱洛走到一塊被衛兵隔離開的地方,他看到好幾位曾經見過的貴族騎士都聚集在那里,甚至其中還有幾位身穿黑袍的教士,其中就有那個倫格不久前在墳坑邊見到的教士。而包括安塞姆·德·加蘭和休騎士在內的一些并不屬于的黎波里的騎士,也站在這些人當中。這個時候倫格才發現,他們的眼睛都正緊緊的看著自己。
“薩拉丁要見你,”德·朱洛開口說著,然后他好像想起什么有補充到:“應該說是要見‘圣槍的守護者’和‘的黎波里的倫格’。”說著,他在眾人的注視下緩慢的把那封信鋪開,隨著從右至左的信紙的展開,倫格看到了一封即使像他這種對阿拉伯文一竅不通的人也知道是出于書法大師手筆的書信“這是薩拉丁的書記官伊本•艾西爾的親筆信,”說到這里德·朱洛露出一絲苦笑“我曾經在蒙吉薩之戰后為雷蒙大人給薩拉丁送過信,見過他這位書記官給一個薩拉丁的親信手抄的《可蘭經,這個人是撒拉森人當中有名的書法大師。”
“可是他為什么要見我?”倫格對德·朱洛問。讓他覺得不可思議的是,就在這一天當中居然有三個擁有著非凡身份的人要見他,當然這其中最后的一個,也是最能讓他覺得意外和震動的一個——薩拉丁,阿拉伯世界千古流傳的英雄!
“也許你那個崇高的誓言太讓薩拉丁有所感觸吧。”德·朱洛無奈的看著這個侍從,他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的黎波里人把這個侍從叫做“的黎波里的倫格”,不過他卻知道這個看起來還只是個孩子的侍從,卻已經成為了這場莫名其妙的戰爭中一個誰也無法忽視的人物,至少當他得到埃施瓦伯爵夫人的命令,要讓自己送還拔絲瑪公主做出準備的時候,他就為知道了這個侍從居然是施蒂芬娜夫人指定的使者而愕然不已了。
到了現在,看著薩拉丁派人送來的信件,德·朱洛突然從心底升起一種古怪的想法,也許自己以前還真的有些小看這個小小的羅馬人了。
“侍從,不論是否愿意你現在必須去見薩拉丁,”德·朱洛暗暗搖頭不再胡亂尋思,在他眼里這個侍從畢竟還不足以成為能讓他關注的人物,真正讓他擔憂的是城外的薩拉丁“薩拉丁就在那兒,他在等著你,他說要親眼見見能讓的黎波里人稱為“的黎波里的倫格”的這個人。”
“遵命大人,”倫格向德·朱洛微微鞠躬,他盡量讓自己的心平靜些然后才抬起頭“不過只有我自己去見他嗎?”
“當然不是,”德·朱洛向身后微微揮手“我會和你一起去。”趁著手下牽過一匹早已經備好鞍韂的白色戰馬,德·朱洛突然低聲在倫格耳邊說到:“侍從你要知道,在這場戰爭中你的目的已經達到了。現在,該是讓它結束的時候了。”
“大人,但愿如您所愿。”倫格隨著德·朱洛再次上馬,伴著“哈”的一聲,比賽弗勒斯當先沿著城階沖下城墻,向著已經敞開的的黎波里城門外沖去。
在城外,森然的撒拉森大軍的前面,一個人正在等待著他。事實上倫格在這個時候比任何人都知道,真正能夠絕對的黎波里命運的,既不是始終深居王宮里的雷蒙的妻子埃施瓦伯爵夫人,更不是只有一個圣槍守護者虛名的自己,真正決定的黎波里命運的是這個正在等待他的人,這個所有人都知道甚至可以決定耶路撒冷命運的人。
一陣馬蹄聲從后面傳來,倫格回過頭看到德·朱洛正催馬從城門里奔跑出來,不過讓倫格沒有意料到的是,那個在墳坑邊做祈禱的教士居然也騎著馬跟在德•朱洛的身后出了城。
“薩拉丁并不想和的黎波里戰斗。”德·朱洛幾乎看也不看倫格的從他身越過,同時還扔給了倫格一句充滿敵意的話“侍從,你的意愿已經實現了,這一戰中最大的受益者應該是你。”
“大人,應該說最大的受益者是所有信仰上帝的人。”倫格對德·朱洛流露出的濃厚敵意并不在意。如果說以前的倫格因為謹慎而過于小心,那么這時的倫格已經不再是那個可以隨意處置的小侍從了。
正如德·朱洛所說,的黎波里和薩拉丁的這一戰不論結果如何,一個叫倫格·朱里安特·貢布雷的小羅馬人都由此開始走上了一條為他人所關注的道路。
“一切都是……上帝的,榮光……”那個教士在顛簸的馬背上大聲的宣告著,不過也許是因為并不習慣戰馬,他的話聽上去就好像是因為恐懼而哆哆嗦嗦說出來似的。
“我相信你的虔誠,尊敬的阿卡爾教士,可是有時候布道也需要在利劍的保護之下進行!”德·朱洛頭也不回的頭前走著,他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遠處排列整齊的撒拉森大軍。
到了這時候,倫格知道知道這位教士的名字。
在城頭上觀看這樣一支軍隊感覺到的是震撼和興奮,但是當正面面對這支軍隊的時候,一種更大的壓迫讓倫格有種是在面對一群可能隨時吞噬一切的野獸的感覺。而這時手握十字架的教士已經因為畏懼發出了陣陣喘息。
就在他們的對面,伴著煙塵的揚起,兩隊馬木留克已經從兩側飛快的向他們沖了過來。如同一對收起的翅膀般圍攏過來的馬木留克在三個使者的身后停了下來。然后,這些馬木留克默默無聲的注視著被自己包圍起來的這三個孤獨的使者。
現在,他們已經完全在撒拉森人的掌握之中了。
“我在天的主賜予我辨別魔鬼的智慧,我在天的主賜予我蔑視軟弱的勇氣,我在天的主……”阿卡爾教士手里緊握著十字架不住的低聲祈禱著,直到他嘴里發出的模糊不清的祈禱被從對面響起的馬蹄聲掩蓋。
一匹健壯結實的阿拉伯戰馬踏著穩健的步子緩慢的向三個使者行來。雖然距離還遠,可是倫格看著騎在馬上那個身罩黑袍的身影,心底一陣難以克制的激動在他的心底翻騰著。
在來到這個世界之后的今天,在著名的的黎波里古城城下,他終于見到了那位給后世留下無數傳奇故事的一代雄主薩拉丁!
“الللهاكبر,(真主至上)”一個聲調輕緩卻透著力量的聲音傳了過來,倫格仔細的看著這個用半邊黑色頭巾圍著臉的人,即使看不到他的全貌,可從那雙露在面巾外的黑色眼睛里,倫格看到了一股以前從沒在任何人身上見到過的決然和深邃。
“上帝保佑。”德·朱洛向著行近的人在馬上微微鞠躬,然后大聲的說:“請允許我代替我的領主的黎波里的雷蒙伯爵大人向您問候,薩拉丁蘇丹!”
“很高興能再次見到你,狩獵官。”
薩拉丁抬手摘下了臉上的面巾,一張面目清奇的臉出現在了使者們的面前。即使是沒有那個震撼人心的名字,倫格也不能不承認眼前這個人有著副令人印象深刻的容貌。
這是一張略顯清瘦的臉,黝黑而顯得有些粗糙的皮膚說明著這個人常年征戰的以往,略顯尖削的鼻子讓他的面龐看起來顯得更加堅韌。在他的左臉頰上,那條曾經被阿薩辛刺殺留下的傷疤上留下一道黑紫色的色澤。
事實上從33歲之后這個人幾乎就沒有再享受過任何悠閑的時光,也許在他心目中奪回圣地是他一生的目標。或許這不過是他為了建立自己心目中強大的薩拉丁帝國的必經之路。這一切經歷都在他額頭上刻下了一條條明顯的皺紋。
倫格看到薩拉丁在回答德·朱洛的時候那一雙黝黑深邃的眼睛不住的打量著自己三個人,似乎在那一瞬間他就看透了所有人的心思,這不由得讓倫格心頭升起陣陣的躁動,他無法想象一個人怎么會有那么深沉卻又平靜的目光。似乎即使是把世界上的財富都放在他的面前他都不會有所心動,可是他卻又有著他人所無法比喻的強烈欲求,對耶路撒冷的執著已經讓這個撒拉森王者擺出了一副志在必得的架勢,他現在唯一欠缺的只是一個理由和一個機會。
“這么說,這就是那位圣槍的守護者了?”帶著些許奇怪音調的聲音突然傳來,這時候突然出神的倫格才發現,薩拉丁已經輕輕撥動馬頭來到了他的面前。
看著面前這張令整個西方世界為之憎恨畏懼的臉,特別是看著這張臉右臉頰上那道著名的刀疤,倫格有著一種既不現實又身處其境的恍然感。他用力抓著比賽弗勒斯的韁繩不讓自己的戰馬因為看到同樣雄壯的同類而躍躍欲試的躁動,一邊微微鞠躬向著這位撒拉森人的蘇丹微微鞠躬行禮:“請接受我的致意,蘇丹。”
“應該說請接受我的致意,羅馬人。”薩拉丁突然開口,而且隨著這句明顯的話,他居然還向著倫格微微抬手做出了個友善的手勢。
德·朱洛和那位阿卡爾教士驚詫得看著眼前的一切,如果不是這兩個人都還有很好的自持力,他們就可能會因為過于意外而發出驚嘆了。
他們實在無法想象這位撒拉森人的蘇丹怎么會向一個出身低微的小羅馬人使用這樣的敬語,即使這個人是所謂的圣槍守護者,可對異教徒薩拉丁來說,這樣的一個人不也正是他應該予以鏟除的敵人嗎?而且薩拉丁最后的那個稱呼也讓這兩個人覺得頗為意外。
“我必須承認,你在對待我妹妹拔絲瑪公主這件事上,令所有聽到你名聲的人都另眼相看。”薩拉丁的嘴角掛著一絲淡定的微笑,這讓他臉上的刀疤看上去變得柔和了起來“據說你在我妹妹被俘的時候還向她表示了難得的尊重,甚至連那個雷納德也因為你的舉動放棄粗魯,表現得像個有身份的人,這讓我妹妹維護了她應有的尊嚴和體面。如果單從這一點上說,你的確不太像個法蘭克人,所以我認為更應該稱你為羅馬人。”
“您過譽了蘇丹。”倫格讓自己的聲音盡量放緩,他知道面前這人絕對不是那種隨便開口說話卻不加思考的人,所以他讓自己平靜下來,靜靜的等待著接下來“宣判”。
“不過你在的黎波里城頭的行為,又讓我覺得你是一個勇敢卻又愚蠢的人。”薩拉丁臉上的刀疤隨著他清瘦臉頰上肌肉的顫抖深深陷了下去“你為什么要在城頭說出那樣的話呢?只是因為你懼怕我會用你們的生命為我妹妹雪恥,所以你為了保護自己和自己那些人勇敢的站了出來,你激發了的黎波里人的斗志,讓他們看到了你們的神所賜予你們的奇跡,但是我想在這里的所有人都知道,你們是不可能會阻擋住我的大軍的。”
“可是我們的確阻擋住了,蘇丹。”阿卡爾教士不滿的發出抗議,這位教士這個時候已經逐漸從對異教首領魔鬼般的畏懼中清醒過來,而且當他發現這個薩拉丁并不像傳說中的那樣有著魔鬼的尖角和飛揚尾巴之后,他對上帝敬畏和信仰也就立刻變得濃烈起來了“上帝保佑我們守護住了的黎波里,也讓圣槍守護者的存在得到了最嚴苛的考驗,“上帝的寵兒”守護著圣槍和的黎波里,這是主基督宣揚上帝意志的明證!”
阿卡爾教士越說聲音越高,他激動的揮舞著手臂,向著薩拉丁高聲的挑釁即使在很遠地方也清晰可聞,這讓遠遠的在后面的撒拉森將領們一陣躁動,甚至已經有幾個將領立刻催動戰馬向著這邊奔了過來。
“教士,我不想和你討論關于你的神是否顯示了他的威力。”埃及之王始終平靜如常的表情看上去根本波瀾不驚,他既沒有正眼看一下阿卡爾教士那種隨時做個殉道者的臉,也沒有因為教士不厭其煩的宣揚上帝的唯一正確性而露出應有的殺機,他只是輕描淡寫的揚了揚手里的馬鞭就徹底打亂了阿卡爾教士的宏篇大論“如果我現在進攻的黎波里,會有人告訴我是不是能夠守得住這座城市,不過這個人卻絕對不是你。”說著,薩拉丁的眼光落在了德·朱洛的臉上“狩獵官,我想你完全可以告訴我們,的黎波里是不是能夠在雷蒙伯爵趕回來救援之前守住呢?”
德·朱洛完全沒有想到薩拉丁會向自己問出這樣一個問題。因為熟知的黎波里詳情的擔憂讓德·朱洛霎時一陣沉默。而他的這個沉默在阿卡爾教士看來則如同一聲巨大喪鐘般重重的擊在了他自信滿滿的心上,瞬間這位對上帝無比虔誠的神仆就臉色蒼白的變成了一個活的木乃伊。
霎時,沉默橫在了幾個人之間,甚至連靠近的撒拉森將領們也都盡量安撫著自己的戰馬不讓它們發出任何聲音。因為他們知道,蘇丹就要提出他的條件了。
“無法守住!”一個肯定的回答從倫格的嘴里發出!始終沉默不被任何人注意的年輕羅馬人終于開口了。
“蘇丹,如果你強攻,的黎波里是無法守住的。”在德·朱洛緊皺雙眉和阿卡爾教士張口結舌的注視下倫格毫無顧忌的說出了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實“可是蘇丹你也比我們任何人都知道,你想要得到的是什么。對你來說的黎波里真的那么重要嗎?也許你興師動眾的來到的黎波里是為了你的妹妹,可難道不是還有更重要的目的嗎?”倫格深吸一口氣,他知道說出事實是多么困難,可是他也知道如果不說出來對自己這些人又意味著什么“除非你想放棄你心目中最偉大的目標,把所有的力量都浪費在的黎波里的城墻下。然后你就要因為只為了維護個人名聲的虛榮去向你那些盟友解釋他們提出的質疑,也許還要面對他們當中某些早就在窺伺你王位的野心家的挑戰。另外我想蘇丹自己也知道,的黎波里城墻的堅固是依照君士坦丁堡的樣子,難道這還不能讓你做出明智的選擇嗎?所以除非你能毫不費力的攻下的黎波里,否則在雷蒙大人回來救援之前達成一個對我們雙方都能接受的協議,才是你最需要的。”
安靜,出人意料的安靜,薩拉丁在所有人注視下第一次臉上露出了一絲玩味的沉思。他的眼瞼微微下垂,然后再次直視著對面的這個年輕的羅馬人,看著倫格勇敢卻又透出緊張的臉恢復了那種淡定的神態,他清瘦的臉上這時浮現著溫和的笑容。
可是熟知這位蘇丹的阿迪勒·庫斯坦卻驚訝的看著那個給自己造成了不少麻煩的小羅馬人,他真不知道這個人怎么會說出這些話來。更重要的是,他不知道為什么這個小小的羅馬人居然會知道用暗指蘇丹面臨的危機來予以要挾!
“倫格·朱里安特·貢布雷?”薩拉丁認真的念著這個名字。他回過頭看了看離自己不遠的阿迪勒對他說:“我想就是這個人阻止了你去殺掉奈里茲的,對嗎?”
“是的蘇丹,”阿迪勒不加掩飾的回答著自己主公的話,他笑呵呵的看著倫格“我必須承認是他和他的那個騎士伙伴一起阻擋住了我,他們都很勇敢也很有智慧,我當時要用二十個最好的馬木留克和二十匹上游馬和奈里茲交換他們,可那個人居然不肯答應。”
“阿迪勒,如果你真的能用二十個馬木留克和二十匹上游馬就做成這筆買賣,那個人就不是努爾丁的兒子了。”薩拉丁的聲音里同樣透著聽起來愉快的笑意,他似乎并不很生氣倫格對他的頂撞,反而看上去很有興趣的歪頭看了看對面的小羅馬人“聽說你是個侍從,是嗎?”
“是的蘇丹,我是勒芒的安施泰特的托爾梅·芬里尼子爵大人的持旗侍從。”
“哦,那很好,你是個侍從這很好。”薩拉丁莫名其妙的說出了這么一句讓其他人都不明白的話,然后他接著說到:
“既然如此,德·朱洛狩獵官我的老朋友,那我們就談談如何讓我的妹妹拔絲瑪公主和的黎波里城都能平安無事的條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