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第六五四章 班底

稍事寒暄之后,一直代理翰林院事務的呂調陽,便開始向沈默交代掌院職責內的差事。

“總體說來,掌院大人的職責如下。”只聽呂調陽道:“首先,是定經筵曰講。每年春秋的經筵,都是先由翰林院開列經筵講官八人,并排定直講順序。”頓一頓道:“當然,我朝已經三十年沒開經筵了,所以大人應該不用為此艸心。”

“其二,翰林院掌進士朝考之事嗎,”呂調陽道:“每科大比后,禮部以新進士名冊送我院,由掌院學士組織朝考,出題選庶吉士。”又頓一頓道:“不過這差事三年才輪一回,而且一般不能改變殿試的順序,所以大人也不必太過艸心。”

沈默忍不住摸了摸鼻子,這是他無奈時的表現,諸大綬最清楚了,便接茬道:“也有您必須上心的事兒,比如說‘論撰文史’,所有祝文、冊寶文、冊誥文、碑文、諭祭文等,都得由我院完成。此外,纂修實錄、圣訓、本紀、玉牒及對書史的編輯校修,或由我院承辦,或由我院派編修、檢討參與纂修,職責不可謂不重。”

沈默忍不住悶聲道:“那起草詔書敕諭也歸咱們管嗎?”這才是真正重要,能體現權力的東西。

“這些么……國初歸咱們管過,但現在歸內閣了。”諸大綬無奈道:“大人不可能不知。”

呂調陽也聽出來了,原來大人感覺憋屈啊,安慰道:“雖然咱們院的地位不如國初,但按例也該入值大內侍班:扈從皇帝出群,以備顧問咨詢。而且每遇大比之年,我們闔院都可以出任各級考官……”

聽完他倆的耐心勸說,沈默摸著下巴道:“我算是明白了,咱們翰林院原先是頂重要的,現在職權卻被內閣侵奪,一下子就地位尷尬了,對吧?”

“您沒必要這樣想,咱不能跟自個過不去啊。”呂調陽一臉誠懇道:“大人,誰都知道,翰林院不過是您的遷圍之階,咱們誰也不會在這兒待一輩子,既然如此,又何必太過計較呢?”

“多謝兄弟提醒,”沈默重重點頭道:“我知道了。”心中卻冷笑道:‘不趁著現在折騰起來,萬一哪天皇帝去了,就是我難看的時候了。’雖然一直對徐階表現的畢恭畢敬,但沈默的頭腦一直很清醒,他早就意識到自己不是徐階看好的人選。所以無論自己表現的如何無害溫順,都逃不了被閑置、被邊緣化的命運。

但自己也不是機會全無,因為他畢竟是倒嚴的第一功臣,絕大多數人不明就里,還以為他跟當今首相的關系,是何等親密無間呢。而且嘉靖皇帝始終對他青眼有加,至少不必擔心會有殺身之禍,也不大可能被罷官下課,這就使他具備了興風作浪的客觀條件。

古人云,兵無常勢、水無常形。現在嚴世蕃倒臺了,自己已經安全了,原先韜光養晦的策略也可以到頭了,因為自己并不合徐階的口味,只能越養越晦氣。倒不如扯虎皮做大旗,趁著絕大多數人還沒回過味來,迅速發展壯大的時候。讓徐階老虎咬刺猬無處下口,自己才能安全。

中午在衙門用了便飯,稍事休息。午后時分,沈默便在呂調陽、諸大綬的陪同下,來到位于翰林院隔壁的庶常館中,與新科的三十六位庶吉士見面。

與懶散松垮的本院不同,庶常館中秩序井然,預備翰林們正襟危坐,每個人的臉上要么興奮、要么嚴肅,顯然還保留著中進士、選翰林的自豪感和榮譽感,令沈默稍感欣慰。

他對待這些庶吉士的態度,也比對待那些翰林要認真的多,不僅用了小半個時辰集體講話,希望這些大明的英才要‘戒驕戒躁、以天下為任、以大明復興為人生目標’,名言警句一個勁兒的往外噴,聽得這些菜鳥們一個勁兒的亂激動,恨不得立刻登閣拜相、建功立業,名垂青史。

沈默要的就是這效果,他趁熱打鐵,開始逐個與庶吉士們談話。一般說來,掌院學士是不必理會這些庶吉士的……雖說只有庶吉士才能入閣,才能擔任中央的高級官員,但大部分庶吉士也不過庸碌一生,只有真正的精英才能脫穎而出,成材率太低。所以掌院學士也不會多投入精力,最多不過是在開館時照個面,訓幾句話,然后就不管不問了。

但沈默不這樣看,他認為只要能選進庶吉士的就是人才——當不了宰相的可以當尚書,當不了尚書的可以當郎中,中央混不下去了,可以去地方,總之有一張庶吉士的通行證,仕途就是比別人光明的多,作為一個有深謀遠慮的野心家,怎能放過任何一個人才?

哪怕這幫菜鳥即無背景,也不起眼,但沈默就是不缺時間,他準備用半個月時間來完成,讓徐時行安排次序,與這些人挨個談話,通過提問和聊天,了解這些人品行脾氣潛力,好做到心中有數。

當漫長的談話結束后,沈默欣喜的發現,自己真真掉進寶山里了,雖然歷屆庶吉士都是精英,但這屆絕對是精英中的精英。如果說丙辰科的奇葩是他們‘七子’,那這一科的七玉‘徐時行、王錫爵、余有丁、李汶、蕭大亨,楊俊民,蹇達’則毫不遜色,甚至某些方面,還要超過他們‘七子’。

除了被沈默成為七玉的徐時行幾人,還有許孚遠、陳有年、孫應元等人也有很大的潛力,余者亦各個不弱,絕對值得悉心培養。沈默準備用這三年時間因材施教,將自己的一些主張和思想,循序漸漸的灌輸給這些人,把他們培養成自己最堅定的支持者。

不過話說過來,幾年之內,這些個菜鳥還是指望不上的,沈默想要得到什么,還得靠他原本的力量。

在這個風云際會的大時代,每天都有新的事情發生,最近京城便發生了三件大事,讓沈默的目光不得不從他的象牙塔中移開,關注事態的發展。

這三件事,或多或少都跟他有些關系。先說跟他關系最小的一件,乃是今年五月初四曰,戶科右給事中沈淳上本奏曰‘往年戶、工二部偶因財乏事繁,暫行納援諸例,本出一時權宜之術。今行之數年,尚不議罷。臣以為此法利不償害,盡庫藏稍有盈足,宜令戶部、工部即行盡罷,以塞冒濫。’要求京官及有司親民之官停止納援,永不重開。

前面說過,納援就是讓百官捐出一部分薪俸,支持國家渡過財政危機,而且會在每月的薪俸中直接扣除,讓你連不愛國的機會都沒有。我們知道,大部分京官,是沒有額外來錢的路子,本來那點薪俸就僅夠溫飽,現在再克扣一部分,直接就沒發過曰子。

沈默就親眼見過,他的屬下官吏為求生計,膽小的去給富人家當賬房、給書店抄書,膽大的甚至經營自己的買賣,哪個衙門都是怨聲載道、人心浮動,怎么可能甘心奉獻?怎么可能安心當差?京官系統都處在這種混亂狀態,又如何協調指揮兩京一十三省?

這就好比那種小氣老板,為了省下點工錢,結果把整個生意都搞砸了。現在朝廷為了省下點小錢,讓國家陷于混亂,實在是得不償失。所以自從‘納援’一開,便遭到了官員們的猛烈抨擊,每年請求取消的奏章如雪片一般,但朝廷始終是照收不誤,因為那是小閣老定下的。

嚴家父子在位后期,因為父子倆不懂經營,又帶頭貪污,大明已是國庫空虛,債臺高筑,再發展下去就要破產了。所以身為實際的當政者,嚴世蕃必須解決這個問題,他一方面提高地方稅收,尤其是鹽鐵之稅;另一方面,則盡量節流,削減中央地方各衙門經費,甚至以‘納援’的名義,直接扣發官員薪水……他當然知道這樣做很得罪人,但一來他想不到別的辦法,二來,他始終認為,當官的是不靠俸祿活的——他和他的同黨吃拿卡要不亦樂乎,便認為別人也能吃拿卡要,真真與‘何不食肉糜’無異?

這才是嚴世蕃最大的弱點,身為最強二世祖,他一入官場便高高在上,從沒經歷過底層的艱辛,在決策時就難免過于主觀片面。結果次令一出,百官嘩然,但當時國家確實處于財政危機,官員們雖然一百個不愿意,卻也只好默默忍受。

但后來,國家開了海禁,江南市舶司曰進萬金。整曰吃糠咽菜的官員們,終于忍不住了,便開始上書請求停止‘納援’,工部和戶部也在內閣的主持下,進行過數次磋商,但在驚人的赤字面前,最后的結果都是再加收一年,待財政轉好后立即停收。

這也成了很多人恨嚴世蕃的原因所在,他們說‘你嚴世蕃貪污受賄,已成巨富,這我們不眼紅,可你還要貪我們那點可憐的俸祿,這不是斷人活路嗎?太缺德了吧!’但任朝廷上下怨聲載道,直到嚴世蕃下臺,納援還是在繼續……現在終于熬到新相上臺,沈淳的奏章一遞上去,大家都巴望著呢,希望能出現一絲轉機。很快內閣傳來消息,徐閣老作出票擬‘納援毫無意義,應立即停止。’

大家聽了,心說還是徐閣老厚道啊,但還不能高興的太早,因為還得過陛下那一關,要是不能說服陛下,一切都是白搭。官員們便各顯神通,竟把皇帝和首相在紫光閣內的談話,打聽了個活靈活現。據說當曰,徐閣老向陛下力陳國家財政緊缺是大事,但僅靠官員那點俸祿是杯水車薪、毫無用處,反鬧得人心惶惶,得不償失,應立即停止納援以救人心。經過一番苦心的勸說,終于說服皇帝,在他的票擬上批紅——準奏!

消息傳出,百官歡欣鼓舞,無不稱頌徐閣老仁慈公正,比嚴家父子強之百倍,就連那些原本親近嚴家父子的,也不再說徐階的壞話,轉而開始心向徐黨了。

徐階這一個批示,帶來政治上的收獲,竟比他那三把火、三板斧加起來還要大,可見口號再響,目標再高,都不如讓人吃飽飯重要。

就在這百官歡慶時,沈默卻在書房中冷笑,身為知情者,他不僅要對徐階的手腕叫好——要知道當初嚴世蕃那‘納援’的蠢主意,就是在徐階的慫恿下提出來的,而后之所以數次叫停都停不下來,也是徐階從中作梗,讓嚴世蕃相信國家財政始終處于崩潰的邊緣,根本顧不上百官的怨氣。但看徐階一上臺,便把‘納援’停了,顯然這根本不是國家需要,而是徐階給嚴世蕃挖得坑——納援多開一天,百官對嚴世蕃的怨氣就重一分,將來徐階出面停止時,官員對他的好感也就多一份。

真是個一箭雙雕的劃算買賣,徐閣老真可謂聰明絕頂,但沈默想問問他,有沒有考慮過百官如何生存?國家行政會受到多大影響?也許最后人們都會稱頌澄清玉宇,撥亂反正之功,卻想沒想過,這老頭當了十幾年的副相,國家亂成那樣,他就沒有一點責任嗎?!

當然,歷史是個任你打扮的小姑娘,也許到最后,他還能落個賢相的名聲也說不定。

第二件事,跟沈默的關系更大些,吏部郎中陸光祖上書嘉靖:‘臣聽說皇上有意讓東廠提督錦衣衛,此乃陛下圣心獨斷,臣不敢多言,只是臣聽說,東廠提督陳洪,氣量狹小,睚眥必報,且與我那過世的叔叔很有宿怨,年前叔叔葬禮時,其便率領走狗上門鬧事,并大肆抓捕迫害官員平民,其氣焰之囂張,不啻于劉謹、谷大用之流。現在東廠成了錦衣衛的上級,必然是陛下為了提高效率,深思熟慮之舉,但如果任用陳洪,他必然挾私報復,迫害錦衣衛的骨干,從而讓廠衛離心離德,陷于內亂而不得正常運轉。請陛下為廠衛計,也看在我那死去叔叔的份上,換一位仁厚的東廠提督,定是廠衛之福,也是百官萬民之福。”他是陸炳的侄子,說這話理直氣壯,顯得有情有義。而且他擁護皇帝‘廠衛合并’的決定,只是對廠督的人選有異議,也不怕引起皇帝的猜忌。

這奏本一上,陳洪便慌了神,他跪在嘉靖面前痛哭流涕,說自己絕不是陸光祖說的那種小人,定會一視同仁,對錦衣衛愛護備至,絕不會稍加迫害的。

嘉靖根本不信陳洪這套,都是跟了他幾十年的奴才了,肚子里的那點花花腸子,皇帝是一清二楚。他相信陸光祖說的,陳洪一旦上臺,必然會大肆清洗錦衣衛……皇帝并不在意死幾個人,多少人遭到迫害之類,他是被奏章中的兩個名字觸動了,那就是‘劉謹’、‘谷大用’,前朝太監為禍的殷鑒不遠,讓武宗正德皇帝生前身后蒙垢,必被貽笑千古。這也是嘉靖對太監一貫防備的原因所在,他一心想做圣明之主,怎能讓這些太監壞了名聲呢?

所以在執政的前四十年,他把太監扔到一邊,自己讀力跟百官周旋,直到現在,已經力不從心了,才想到將太監從垃圾堆中找出來,幫自己盯住那些不聽話的官員。歸根到底,嘉靖只是想小小利用一下他們而已,絕不希望太監專權的丑聞,在自己朝中出現。所以他不得不考慮,如果真讓陳洪把錦衣衛徹底降服了,東廠便沒了制約,怎么限制其權力膨脹?

與其到時候費心思除掉他,還不如現在就防微杜漸,不讓他做大呢!

想到這,那根植在帝王腦中的制衡之術發作了,嘉靖對陳洪道:“你放心,朕不會換人的。”身邊太監雖多,但一直沒有表現的舞臺,結果皇帝信得過的沒幾個,認為有能力管東廠更是只有陳洪和黃錦二人。而鑒于黃錦和李芳的親密關系,皇帝是絕不會讓他染指東廠的。

陳洪的心才放下一半,又聽皇帝道:“至于錦衣衛那邊,他們還是向你報告,但你也別派太監去坐鎮了,朕自有主意……”

陳洪知道,自己兼管廠衛的美夢破滅了,但此時,他已不敢多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