沖囍

(二二一)放長線吊大魚

(二二一)放長線吊大魚

伸手不打笑臉人。這個理趙族長當然明白,別說章清亭今日客客氣氣的來送禮,就是章清亭空著兩手過來,只要她沒有犯下必罰之罪,他都不會主動出手。就是要出手,也得等到族人都在旁邊作證的時候,讓大家來評定這是非黑白,可比他嘴里說出來的話來要令人信服得多。當了這么多年的族長,這些人情世故,如何虛與委蛇他還是懂的。

雖稱不上和藹可親,但也是中規中矩的打了個招呼就讓她坐下了,“過來便過來了,還帶什么東西?一會兒快拿回去!小娟,過來奉茶!”

“噯!”后頭有個小姑娘清脆的應了,很快就捧著一碗茶過來。她不過七八歲的年紀,衣著樸素,看相貌似是他的孫女。想來這小姑娘是待慣客的,放下茶,還沖章清亭笑了一笑,這才退下。

還算有禮,章清亭頷首回以一笑。“謝謝了。”

趙族長先不發話,瞅著章清亭等她開口。

章清亭接了茶又起身賠了個禮,“大伯,今兒本該是相公要來的,奈何這場洪水之后,家里實在事多,他好不容易這兩日才病得剛掙扎著爬起來,就去料理家務了。我倒是勸他再歇歇的,可外頭那些場面上的事情我一個婦道人家也不太好拋頭露面,況又作不得主,實在為難,只得讓他去的。想著大伯畢竟是至親,咱們一家子關起門來好說話,這才腆顏讓侄媳前來,還望大伯莫怪!”

她這番話說得很是委婉,且又符合實際,趙成材為了救落水學生幾乎喪命的事情人人皆知,趙族長一時在她這話里還挑不出理來,便順著問了句,“成材沒什么大事吧?若是病沒全好,可不能太操心勞神了,若是實在支應不過來,回來言語一聲,看讓哪個叔伯兄弟去給你們搭把手也是應該的!”

他這話里可就拋出了一個陷阱了,你不說忙么?那正好安置幾個族人進去幫忙吧!

章清亭哪里不知?回得越發謙恭,“謝謝大伯關心!就說您在族里最是寬厚體恤的,相公已經好多了。雖是身子還是弱些,但縱有些困難,咱們自個兒咬咬牙克服一下也就好了。現遭這天災,各家各戶可都有不少難處,實在不敢勞動叔伯兄弟們來幫忙。”

她這番話就把話又給堵了回去,不等趙族長繼續發問,章清亭卻主動關心起來,“大伯,你家這回可有什么損失?這日子可還好過么?”

趙族長給問得一愣,從來都是族人們向他哭訴災情,還當真少有人來關心他家的生計。若是旁人問了,少不得心中要感動,可偏偏是印象最為惡劣的殺豬女,很容易就把這當做無事獻殷勤,想變著法子討好自己從而歸避那個要他們出銀祭祀的事情。

他心中冷哼,臉上淡淡的,只答了倆字,“還好。”

章清亭熱臉貼了冷屁股,也不生氣,卻皺眉哀嘆了一聲,“我家卻是時運不濟!剛剛掏光了老底。接手了一個馬場,誰料想就趕上這場禍事?我們馬場地勢又低,洪水一來,一下給沖得干干凈凈,幸好幾個伙計們忠心,倒是守住了那幾匹老馬,還算存著點盼頭。可人又接二連三的病了,真是……一言難盡!”

這是來哭窮的么?趙族長心中不忿,言語里隱隱帶了幾分譏諷之意,“你們既有能力接那么大個馬場,難道這日子還過不下去?就算沒了馬場,你們還有那么大條胡同呢!不也是穩穩當當的收益?要是連你們都叫日子艱難,那叫族里這些人家怎么過活?”

章清亭算準了他要說這話,不慌不忙的又裝出副愁眉苦臉的表情,“大伯,您可千萬別誤會,我可不是來哭窮的。實在是這其中……罷了,大伯您也不是外人,說給您聽聽也不要要緊!”

她一一解釋,洗涮自家的有錢形象,“咱們那胡同是怎么來的,全扎蘭堡的鄉親們都瞧著呢!這房子也是前幾個月才完的工,剛收上租來就全還了蓋房子的欠款。那馬場能接下來,也是指著胡同押的款子借的。我們家起初也沒做過這門生意,只是我一時頭腦發昏,見別人賺錢眼熱,便也弄了下來,等真養起來,才知道那里頭學問可大著呢!沒個三五年。根本摸不著錢影!而這馬兒成天要吃要喝,花錢不說,比人還難伺候!也不怕您笑話兒,我們是接了這馬場才知道原來那馬場里的好馬全都給人挑走了,下剩的全是些老弱病殘,不中用的!這說起來我就發愁,現在家里人也成天埋怨我,還不知這馬場哪一日才能掙回本錢來呢!”

趙族長聽著這倒不象是假話,趙成材家什么家底他是最清楚不過了。至于張家,那也是有名的破落戶,窮得都要當褲子的人家。他們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內賺點小錢是令人信服的,可若是說他們一步登天,那可是有些癡人說夢了。

人的心理就是這么奇怪,當你見到昔日與你相仿或者是還不如你的人陡然發家致富時,除了妒忌,還會生出一種隱隱的不可置信,就是不愿意相信他們真能這么好。

而此刻章清亭這么虛虛實實的主動交待了家底,在得知他們的日子也不是這么好之后,倒讓人心里平衡起來。再看章清亭,身上也不過是家常舊衣,別無飾物,毫不起眼,看著就跟自家人也差不了多少。

趙族長心態平和了些。但仍是不愿放過她,“你們縱是一時為難,但正如你所言,這過上幾年便好了,這就比許多族人強多了。”

章清亭自嘲的嗤笑,“托您吉言,但愿如此吧!要是再來一回天災,恐怕我那馬場真就得關門大吉了!”

她兜了一圈,見趙族長死活不松口,把話題引回正題上來了,“瞧我瞎扯些什么?差點誤了正事!我家相公打發我來問一聲。那個讓我們家出二十兩銀子的祭祀錢是怎么回事?收到這帖,我們起初還以為弄錯了,這怎么無緣無故的今年的祭祀就漲得這么高?怕是一時筆誤,可那傳話的人又說沒錯,那我們就越發糊涂了。雖說這祭祀肯定得用心,但今年剛遭了災,就讓大伙兒出這么高的份子,那大伙兒都受得了么?要這么多的銀子,我們家一時還真湊不出來,故此相公特意要我來問個明白,若是大伙兒都這么出,那咱們少不得去典當借高利也還是得交這份子的,只是請大伯您給句準話就行!”

章清亭和趙成材反復研究了那張帖子,上面只說要他們付錢,可沒說是公攤還是獨家支付,所以他們就裝糊涂,故意拿話來問。

聽章清亭已經把話提前都說死了,趙族長也不好虛應了,干脆就說了個明白,“正因為大伙兒都遭了災,所以這回分派到你們家的就多些。這也不是我的主意,是族里有人提出來的。”

這話他說得問心無愧,本來就不是他想到的,你盡管找人去對質!

可章清亭要找人對質做什么?誰家出多少若不是你這個族長金口玉言,旁人又怎能強來我家要錢?你想推脫,我偏不讓你推脫!

章清亭面有難色,低下了頭半晌不語。

趙族長陪她干坐了半天,你到底答應還是不答應倒是給句準話呀?老賴在我們家算是怎么回事?忍不住出言問道,“成材媳婦,你們家的難處我也能體諒,但畢竟你們家現在的家業是大伙兒都瞧見的,我也不好偏袒。總不能說,你們不出,還讓那些更窮的族人來出吧?”

章清亭使勁眨巴眨巴,硬是擠出了幾滴眼淚,帶了幾分哽咽道,“大伯。您是最知疼著熱的!這也不是我們小氣不肯出這個錢,實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因接那馬場,我們現在還該著衙門里的債,每年一百兩,要還足十年的!縱是我們真的闊氣了,何以我家公婆還要成日照管租著那兩塊地?也不怕您笑話,就連我娘家老宅那一塊,也全給扒拉出來種了菜。我娘家什么情形,鄉里沒有不曉得的,半分薄田也無,家中弟妹又多,全仗著跟我們過活。這日頭還毒著,可連我家弟妹都全上馬場干活去了,成天在馬糞堆里泡著,弄得人不象人,鬼不象鬼的。若是真拿得出手的話,至于這么著么?再說那胡同和馬場也不是我一家的,還有人家方老爺子在里面,我們家統共算下來,光是吃飯就十幾張嘴,又能余下幾個錢呢?”

她越說越傷心,拿手絹擦著眼角,“但凡家里略能過得去,我一個婦道人家,又何須不顧臉面的成日在外奔波?難道我就不知道羞恥么?這不全是沒法子的事情?”

趙族長聽著這番話,氣順了不少。也是啊,他們家要是當真有錢,遠的不說,就那個趙王氏就不是個消停人,肯定早作威作福四里八鄉炫耀起來。這肯定是表面花架子搭得漂亮,但日子過得也是一般般的。

他的心里略有些松動之意了,“可這事不好辦哪!這都是幾個族中柱首、房長一塊兒定的。要不這樣,成材媳婦,你們家就受一回委屈,把那馬賣上兩匹,不就夠了?”

章清亭暗自咬牙,呸!賣馬那是殺雞取卵,斷她家的命根子,她才沒那么傻!今兒賣了要祭祀,明兒說不好又得來打主意,我這統共加上收的野馬才六十來匹,哪里經得起你們這么折騰?

可是話卻不能這么說,“大伯,我們家那馬一共才那么幾匹,都已經接了活,早就訂下來了。一時半會兒的也賣不了!”說起這遭,她倒又給自己想起個由頭,“您瞧這方圓百里開馬場的,可有一家象我們家這么租馬出來干活的嗎?打著燈籠也找不出第二家來!人家的馬都是喂得膘肥體壯好賣大價錢的,我們的的馬只能接些粗活賺些小錢,唉!”

“那你們家想出多少呢?”趙族長心想著她可能真的拿不出來,開始討價還價了。最少也得要個十七八兩!

章清亭重重的嘆了口氣,思忖半晌,吞吞吐吐的道,“要不這樣,您看行不?這中元節也就幾天工夫了,這錢我們家實在湊不出來,可我們也不能讓您為難對不?那就把我家的家具搬來您這兒吧!您帶人去估價,算夠二十兩了就拖走,先讓族里大伙兒都湊湊,回頭等我們湊足了銀子再來贖家具!”

這話說得太過了!趙族長未免臉上有些掛不住,這要是因為分派的錢財弄得人家的家具都沒了,還算是親戚干的事么?人家就是欠了你的債,你也不好意思這么霸道啊!這要是讓人瞧見,不罵死他們才怪!

“這可絕對不行!”趙族長連連擺手,“你還是想些別的法子吧!”

章清亭兩手一攤,“可真是想不出了!您若是怕有人瞧見閑言碎語的,就半夜三更領著人來,咱們既應允了這個賬,肯定是要還的,只是請大伙兒寬限數日,別逼得太急。馬場何時給出利息我不敢打包票,但若是等到明年胡同收租之時,這筆賬一定能還上的!要不,我讓我家相公來立個字據?”

她越是這么說,趙族長越是赧顏,更加搖頭,“這話怎么說得?讓成材為了這個來立字據?那也太難為人了!”

章清亭面上很是誠懇,“這還是相公特意囑咐的,他說大伯您難得跟他開一回口,若是開了,少不得咱們就是砸鍋賣鐵也得盡力辦了!族里就他一個讀書人,若是他再這么不知禮,可怎生是好?”

她故意提起趙成材的秀才身份,又似是不經意的絮絮叨叨著家務煩惱,“只可惜學堂現又停了學,要到中秋過后才開課,現在他也沒有什么進項。上回去郡里進學連送老師的賀儀都是東拼西湊的,實在不象個樣子。等秋后過去的禮,必又是一大躉兒,這可要從哪兒來呢?”

趙族長聽得詫異,趙成材進學之事,他們卻是不知曉的,“成材還要去郡里進的什么學?”

章清亭忙掩了口,似是說漏了嘴,卻起了話頭又不好意思隱瞞,左右瞧瞧這才低聲道,“大伯可別笑話,不過是相公的一點小意思。他常跟我說,如今雖有了個小功名,到底登不上大雅之堂。他想再進了學,明年去參加秋試,若是祖宗庇護,僥幸博得個功名回來,那咱們全族可都能揚眉吐氣了!只是這事情也未成,他也不好意思張揚,正日日在家用功呢!”

“哎呀!這等大事你們怎么早不言語?”趙族長激動得一拍桌子,“還讓他管什么家里的事?趕緊讓他回家好生讀書才是!”

章清亭心中暗喜,到底還是這個理由打動了他。之前在家跟趙成材合計時,他還覺得此事又沒成,不好意思拿出來說,可是章清亭卻有不同看法。

這不論是南康還是北安國,一個家族出一個有功名的人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若是族里遇到什么事情,可比那些家族里沒有官員的同鄉要硬氣許多。象她父親大人,因為是個正經八百的大官兒,家族即使在千里之外,都能受他蔭庇良多。別說是朝中有人好做官,這朝中有人也好做民!

趙成材雖然還沒有得到更好的功名,但他卻是趙氏宗族這一脈當中目前唯一有資格去爭取功名的人,這有機會就有希望!

有些大族對于象他這樣的子弟是有專門的資助讓他們安心讀書,趕考求學的。可趙氏宗族一是太小,二是太窮,各家能顧好自己就不錯了,根本沒有余力來支持。可現在,趙成材自己家就有這個實力了,這不就是等于有了一半的機會?

趙族長不由得思緒澎湃,若是趙成材日后真的高中,那他們這一族得到的好處會少么?再等他弄個官當當,那他們豈不都能跟著雞犬升天?他們這些族人現在出不了錢支持趙成材,但起碼可以跟趙成材弄好關系吧?到時有了個這樣的族侄,他們面上該是多么榮耀與光彩?

章清亭會選擇跟他說這番道理,就是看出趙族長畢竟老經世事,而且從他家一個倒茶的孫女來說,就看得出這人特別守禮重規矩,當然會看好這樣的上進行止。所以她要表達的潛臺詞就是,趙成材要安心讀書,你們就別給我們家找麻煩事了!如若不然,日后可休怪我們翻臉不認人!

趙族長肯定想得到這弦外之音,他當即直接問章清亭,“那你們家能拿出多少錢來?若是太多了拿不出手,可也不能太小氣了,畢竟大伙兒那里不好交待!”

章清亭心中竊笑,知道已經談妥了,她故意猶猶豫豫的道,“那我們家這回就出二兩銀子行么?這原本是預備給相公看病的,后來有了縣太爺送來的藥,好得快,就省了這一抿子。本說給他燉些補品的,現在既是族里有錢的時候,他人還年輕,不吃也行的!”

其實二兩銀子真不算少了,一家子一月的花用都是夠的,往常一次祭祀,一家攤個幾十文錢就可以辦得似模似樣了。

趙族長心里盤算了一會兒,做了決定,“那你們家這回就出一兩銀子吧!剩的一兩還是給成材買點好吃的!讀書人傷腦子,該補就得補,誰都能克扣,可別克扣他!家里的事情你多擔待著些,這讀書求取功名可是大事,千萬別讓他再操心家里的事情。還是讓他來我囑咐幾句……算了,等祭祖那天總會見到的,到時說也是一樣的!你先把我的話帶給他聽。”

章清亭當即應允,扒拉扒拉將荷包全倒出來,零零碎碎倒是湊出了一兩銀子交了分派的錢。這也是她事先設計好的,若是一說要錢就拿出現銀來未免惹人疑心,她是特意收拾了些零錢過來應付,那金額就是一兩多一點,若是要二兩,都得讓人去她家再跑一趟。

送走了她,趙族長臉上顯出一絲近乎凝重的表情。

趙成材要進學是好事,他要是果真能考取個舉人那更是天大的好事!只是,等他真的飛黃騰達了,雖然是自己的族侄,卻畢竟沒那么深的牽絆。那怎么能讓他為自己家謀求更多的好處呢?

聯姻,永遠是最可靠最穩妥的方法。他們是族親,自己的女兒與趙成材是堂兄妹,自然無法聯姻,但他還有個外孫女啊!算算年紀,也有十四,差不多可以嫁人了。只是現在有了一個殺豬女在先,那是原配,怎么也不好僭越的。

趙族長此時忽然有些妒忌起張發財來,那老小子怎么就這么走運,招到這么一個好女婿?自己當初怎么早沒發現這樣一個寶藏呢?

可若是趙成材他真的高中了,便是將自己的外孫女送他做個平妻,又有何不可呢?男人三妻四妾都是平常,何況要是做了大官,那必然是要有幾個姨娘的。

至于輩份,那個不是問題,那當皇帝的還有娶媳婦的呢!只要不是血親,就說得過去。至于那個殺豬女,她再潑辣也得守著三從四德不是?哼!就是看在自己的面子上,也不敢讓自家孩子受委屈。況且男人多是喜新厭舊,自家外孫女品貌也不差,又年輕嬌嫩,自然能把章清亭給比下去!日后誰掌事還說不一定呢。

趙族長越想越覺得有可能,開始認真的籌謀起這件事來,若是要做官夫人,首先得把外孫女送去學習了,讀書識字、琴棋書畫都得懂一點。要說進學堂是最好的,可是女孩年紀大了,不好出門,不如請了師傅回來教,這個錢一定不能省!再有,得跟趙成材搞好關系,讓他心懷感激。當然,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要等!等到明年秋天大比,成績出來之時,再行定論。不要著急,現在開始放長線,吊大魚。

他眼睛一瞇,心里頭開始涌動著難言的喜悅,若是一切順利,此事真的成了,那他們家,可都飛上高枝了!

(PS:好象今天過小年吧?真快啊,年就要到了,希望大家過得開心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