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元旦時古渭寨中的一面之緣,半年后韓岡終于再一次見到了給他留下深刻印象的青唐部族長之弟。
瞎藥套著一身魚鱗鎧甲,頭盔已經摘了下來,左手按著劍柄,穩穩的坐在一匹高大雄壯的河西駿馬上。隔著戰團,遠遠的與他的兄長對峙著。
太陽落山已經有半個時辰了,東面的天空已經有星月在閃爍,而西邊的最后一點晚霞卻正照在瞎藥的身上,擦了油后的鐵甲锃锃反射著紅光,鮮紅的披風和身側的將旗在風中呼啦啦對舞著。
一顆死不瞑目的首級,掛在瞎藥將旗的旗桿上,帶著紅色上翻帽檐的精鐵頭盔證明著首級的身份。俞龍珂帶著八百甲騎在山嶺中跋山涉水了兩天,到最后,最大的戰果卻在瞎藥的旗子上掛著。
渭水邊的廝殺還在繼續。已經徹底崩壞的董裕軍,與一天前的身份掉了個個兒,成了被屠戮追殺的對象。瞎藥帶來的士卒大約也是七八百人的樣子,都在右臂上纏了白布作為記認。他們舉著刀槍,毫不留情的將還在頑抗的敵人一一砍殺。
臨死前的慘叫沒有一刻不在響起,刀槍入肉的悶聲也沒有一刻停歇。鮮活的肉體在刀槍中變成不動的尸塊,鮮紅的液體在戰場上肆意流淌,血流漂杵不再是空洞的形容詞,空氣中彌漫起的血腥味,讓膽小者反胃作嘔,讓勇猛的戰士更加瘋狂。
潰散了的軍隊只是被宰殺的羔羊,即便有哪位勇士想扭轉眼前的危局,就地組織反擊,也會立刻被從四面八方射過來的支支利箭給洞穿了身軀。
就憑著微薄的兵力,卻能把近四千人的董裕中軍打得全軍潰散,讓后軍不戰而逃,瞎藥之前的指揮功不可沒,而他交好董裕繼而又反手一刀的心機,更是讓人擊節贊嘆。
而俞龍珂這邊的八百甲騎,卻不等青唐部族長的命令,直接動手跟著自己的同族兄弟一起剿殺起殘余的敵人。慘敗的士兵中,不斷有人絕望的跳入渭水。不是希圖借助夏日湍急的河水逃出生天,而是僅僅是想躲避青唐部戰士們的殺戮。
戰斗即將進入尾聲,兩支同源的軍隊合流在一處。指揮著兩支軍隊的領導者,終于面對面的站在了一起。
相比起一直黑著臉,直到瞎藥走過來時才換上一幅笑容的俞龍珂,瞎藥的嘴唇邊一直浮著自信的笑意。兄弟兩人在馬上互相擁抱,用著吐蕃話交換著問候。看著他們臉上親切的微笑,沒人會懷疑他們兄弟之間真摯的情誼。
韓岡遠遠的躲在戰團之外,為防流箭,他下了馬,靠在一棵大樹邊。冷笑的看著不遠處,那對面和心不和的兄弟聚在一起在交流著感情。
韓岡的護衛圍成了一個大圈,守衛他的安全,防止有人殺紅了眼,把他們當成了戰功,也防著董裕的殘兵想從這里逃出生天。
王舜臣一直都騎在馬上,提著弓在外圈巡視。他用著四支直貫入腦的利箭說明此路不通,又以射穿腳背提醒兩個蠢貨,不要弄錯了敵人。覺著應該不會再有不開眼的蠢貨來沖撞韓岡,王舜臣也下了馬,向圈子中走過來。
聽到王舜臣走過來的動靜,韓岡從俞龍珂兄弟身上收回視線,回頭對著王舜臣笑了笑,問道:“怎么不繼續練練手?多好的機會啊。今天多斬下幾個首級,趕明兒也好向上報功。有我在看著,俞龍珂和瞎藥都不敢搶你的功勞。”
王舜臣看著韓岡一如往日般平和沉靜的笑容,突然間覺得陌生起來,仿佛是第一次認識面前的這個人。他躊躇了一陣,最終還是一咬牙,沉聲問道:“三哥,你是不是事先知道瞎藥會搶在前面偷襲董裕?”
韓岡挑了挑眉毛,對于王舜臣問出的這個問題有些驚訝,他笑道:“這些天我可是一直都在你旁邊的,要是我想跟瞎藥聯系,也只能派王兄弟你去啊。”
王舜臣沒有笑,“三哥你說的話俺都記得,這一路上,瞎藥的事三哥你可提了不少次。而且三哥你前日還跟俞龍珂說過,行軍之事不用著急,可以穩一點,上路后,又沒對行軍之事說上半句……如果是這兩天多催促一下俞龍珂,今天我們是能趕在瞎藥頭里的。”
聽著王舜臣的話,韓岡開始回想這兩天自己到底說過了些什么,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好像真的說了不少不該說的話。他自嘲的笑了笑:“看來我的口風還真是不嚴。”
王舜臣頓時大驚,臉色陡然變了,“難道三哥你真的……!”
“你想到哪里去了?!”韓岡皺著眉擺手道,“根本不是你想得那樣,我怎么可能聯系得上瞎藥,你不是都跟著旁邊?”
“那……”
“這只是很簡單的推測。我把我自己代入到瞎藥這個身份上——如果我是瞎藥,我會怎么做?”
“呃……所以三哥你才能事先猜得出瞎藥會來?”王舜臣還有些半信半疑,不,看他的眼神,應該是有八成不信。
這樣可不好,韓岡想著。
“沒錯!”他卻點著頭,正色說道,“王兄弟,我也不瞞你。我的行事風格,真要算起來,跟瞎藥也差不離。都是精于算計,總會選個對自己和身邊的人最有利的一條道路去走。你想想,我過去是不是都是這樣行事的?”
韓岡說得很直率。王舜臣對他很了解,裝著老實人的模樣根本沒用。而用謊言瞞過,只會讓他離心,實話實說才是正確的選擇。以王舜臣跟自己的關系,只要對他推心置腹,就不虞他會跟自己疏離。
王舜臣低頭回憶起他過去所了解的韓岡,想著想著,便發現好像真的是跟韓岡說得一樣。
“今年年節時,來古渭寨送年禮的瞎藥給我的印象極深,尤其他那對桀驁不馴的眼神,怎么看都不是甘居人下之輩。我要推斷瞎藥的行事,也只會把他往狡猾多智的方向去考量。”韓岡見王舜臣低頭思考,又趁熱打鐵的說道,“瞎藥今次做得正如我所料,把董裕、俞龍珂都算計了進來,而且做得很完美,一點破綻都沒露出來。現在他斬了董裕,在青唐部和青渭的聲望已經凌駕于俞龍珂之上,也許再過一陣子,說不定青唐部的族長便要換人了。”
王舜臣聽著韓岡的話,先是點頭,但想了一想,便又提出了一個疑問:“但三哥你也沒必要幫著瞎藥,若是早點拆穿,或是一直催著俞龍珂快點走,瞎藥根本不能成事。”
在王舜臣看來,雖然俞龍珂心意堅定,不會什么都聽韓岡。但韓岡只要一個勁的催他快點行軍,俞龍珂總得給韓岡一個面子,這樣算下來,至少能比現在早到一個時辰,而他們與瞎藥的差距也就在哨探來回的一個時辰之間。
“一切都建筑在猜測上,我怎么跟俞龍珂說?”韓岡搖頭笑道。“而且我為什么要幫俞龍珂?如果他斬了董裕,為七部報了仇,青渭諸多蕃部必然會親附于他,聲望和實力都足以抗衡木征,可以反過來壓制古渭寨,便更加不會聽從朝廷之命,這只會給河湟之事添置障礙。”
“所以三哥你才陰助瞎藥?”
韓岡抬頭看看已經親熱的攜起手,在戰場上并肩走著俞龍珂、瞎藥兩兄弟。冷笑道:“今日之后,在青渭一帶,瞎藥必將興起,而俞龍珂勢力轉弱。俞龍珂要想保住現在的權威,只有給自己找個好后臺。”他又嘆了口氣,“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要知道,當我們前日抵達青唐城的時候,七部殘破已不可避免。既然如此,也只能為機宜找個新手下了。”
“三哥你真……真是……”王舜臣真是了半天,也不知用什么詞來形容韓岡的才智才好。現在他心中,除了佩服,就只剩驚嘆。
“不要把我想得太聰明。”韓岡再一次搖起頭,“上面的一切都是純粹的猜測,我不可能按著猜想去做事。所以我今次做的,也只是稍稍拖延下俞龍珂進兵的速度。反正只要趕得及抄董裕的后路,走慢一點也不會有關系。瞎藥之事只能算是個驚喜罷了。”
如果有,當然好,如果沒有,其實也無所謂。韓岡對瞎藥的行動,其實是抱著的是旁觀者的心態,并沒有太過在意。就算俞龍珂獨霸青渭又如何?在大宋面前,也不過是只螻蟻而已。只要朝廷支持王韶,憑著實力照樣能壓服那時的俞龍珂。
一直以來韓岡并沒興趣對小小的青唐部用什么離間或是二虎競食之類的計策。太麻煩不說,也沒那個必要。今次不過因為是順水推舟,卻也無所謂,左右是舉手之勞,動動嘴皮子而已,并不會累著自己。若是吃力點,韓岡可沒興趣。
也正如韓岡方才所說,如今青唐部應該算是分裂了,而通過此戰,瞎藥在青渭的威名恐怕已經超過了俞龍珂。青唐部的族長如果想保住他現在的位置,也只有投靠大宋,投靠王韶。
“還有!”想起王韶,韓岡不得不提醒王舜臣,“今日我所說的都要保密,傳揚出去,我可是會有些麻煩。”
“三哥放心,”王舜臣不聞情由,用力點頭,“俺絕不會對外說半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