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東西連島返回,用宴后林縛也沒有急著議北伐之事,而是使岳冷秋、岳峙先回驛舍休息,以消舟馬勞頓之疲。
護衛岳冷秋、岳峙來海州的百余馬兵,給另外安排在城南的軍營里入宿,僅有岳周等三五人得以進城先入驛舍來照料岳冷秋、岳峙二人在海州城里的起居。
岳冷秋、岳峙在城外給吳齊、張茍他們接走,一直到深夜都不見蹤影,岳周的心提在嗓子眼。怕就怕崇國公翻臉不認人,下令將岳冷秋、岳峙叔侄二人扣押下來。
看著岳冷秋、岳峙二人,酒氣未酣由高宗庭出面送到驛舍,岳周繃緊的神經才松馳下來。恭送高宗庭離去,岳周又忍不住問道:“督爺、侄少爺,這大半天,你們是去了哪里,可把岳周我嚇了夠嗆?”
岳冷秋與侄岳峙對望了一眼,這大半年來所受的震撼,到這時候并沒有多少減弱,一時間有千言萬語堵在胸口,要說也不知道如何說——岳周雖是家仆之子,但岳冷秋自家幾個兒子不成氣候,他便把岳峙、岳周等人視為子嗣培養,不當外人看。
“進去再說吧!”岳冷秋輕嘆一聲。
看著岳周拿火捻子點燃琉璃燈,暈黃的燈輝從透明的琉璃壁透出來,岳冷秋張口問道:“岳周啊,我應該能推薦人入讀江寧初等陸軍指揮學堂的,你愿意去就讀嗎?”
岳周轉回頭來,愕然相望,不知道督爺為何突然提出這茬事來,一時間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疑惑的看向岳峙。
“幸虧是來海州了。”岳峙不知道是幸甚還是沮喪,在岳周看來,他很是沒頭沒腦的說了這么一句。
渦陽諸人在荊襄會戰之后,他們已不想跟淮東軍對抗,但林縛在海州召岳冷秋面議北伐之事,渦陽諸人也擔心林縛會翻臉扣人,鄧愈、陶春、岳峙都主動提出代岳冷秋來海州面見林縛——岳冷秋也是權衡再三,最終決定與岳峙二人赴海州來見林縛。
很顯然,岳冷秋、岳峙不親自來海州,是無法從根本上取得林縛的信任;那林縛在北伐之前,肯定會首先用其他手段強迫渦陽、正陽兩鎮兵馬屈服,唯有如此,才能保證西線不出大亂子、不會拖北伐的后腿。
岳周也是聰明之人,聽著督爺與侄少爺這兩句話,雖然心里驚諤,但也明白督爺做出的決定是什么……
從渦陽、正陽二鎮挑選將領進入淮東軍所辦的陸軍指揮學堂學習,說白了就是正式敞開來接受淮東軍對渦陽、正陽二鎮從軍心上進行滲透;再進一步,無非就是接受軍事參謀部向渦陽、正陽二鎮直接派遣或任命各級將官,再接下來,渦陽、正陽二鎮就將徹底失去獨立的地位而融入淮東軍體系。
看督爺與侄少爺,臉上些許有沮喪,但無給脅迫的憤怒——岳周實不知督爺與侄少爺這大半天到底經歷了什么,才會有如此決定?
岳冷秋伸手從袖子里掏了掏,取出一枚鉛丸來,放在桌上,對岳周說道:“我們之前在渦陽的猜測,皆落空處,崇國公先行北伐再行禪讓之禮,差不多已成定局。除了皇上在北伐之前病逝,不然沒有第二種可能。曹家自以為據有峽江之險,董原以為尚有一搏之機,這次都撞到鐵板上去了。渦陽、正陽二鎮只要沒有別的心思,想來以后的結局都不至于太差,崇國公畢竟還是要有兩三表率來安天下人之心……”
岳周三指捏螺似的將鉛丸舉到燈細看,給燈光罩著,鉛丸有著黯淡的金屬光澤,渾圓如空中墜下的水滴,一枚重約一兩許,堪比蹶張弩的箭簇,但無棱無鋒。
“這是伏火弩的彈子?”岳周一路隨行來也聽得隱隱的雷鳴,對伏火弩只知其名、不見其形,見督爺拿來一枚鉛子來,自然就想到伏火弩上去。
“這只是伏火弩的散子,”岳峙無奈的笑了笑,問岳周,“二十丈之戰線,許你填以弓弩,敵騎集陣沖鋒來,你要如何擋之……”
聽得侄少爺考究自己的兵法,岳周答道:“用盾矛蹲坐守前線,使敵騎不能近,二十丈之戰線,盾陣之后可填弓弩一百到一百五十張,除非敵騎用重甲沖鋒,不然難接戰也……”
“這種散子,一架伏火弩一次能射二百粒,散子破甲之射殺力不下臂張弩,二十丈之戰線,放置十架伏火弩,一次發彈射殺,堪比一千到一千五百張臂張強弩齊射,”岳峙說道,“你說曹家與董原是不是撞到鐵板上去了?”
岳峙說得言之鑿鑿,但岳周沒有親眼目睹伏炎弩的威姿,一時間也難想象伏火弩發射散彈的情形。要不是岳峙素來持重,不喜浮言,岳周只能認為岳峙所言“二十丈戰線上集聚一千到一千五百張強弩齊射”來形容伏火弩之威力,是浮夸之語。
“此乃軍機要密,不要外泄,”岳冷秋額外吩咐岳周一聲,又問岳峙,“倘若崇國公明年就決志北伐,你以為崇國公會如何打?”
“伏火弩雖是神兵利器,但有移動不便之劣勢,在河淮平原與燕胡騎兵決勝,不能盡然發揮優勢,”岳峙蹙眉思慮道,“以侄兒所見,崇國公這兩年來在海州大造聲勢,又派兵在高麗牙山登陸,已經吸引燕胡兵馬往山東、河淮以及高麗漢陽郡一線堆聚,實際使燕胡在燕薊、兩遼腹地的駐兵持續減弱……”
“強力撕開鎖海防線,繞過山東防線,跳打津海、直搗燕京,一擊斃命矣!”岳冷秋幾乎嘆著氣,將他所推測出來的淮東軍北伐戰略輕輕的說出來。
岳峙也是這個猜測——浸淫兵事多年,岳冷秋與岳峙在兵法上的見解,在當世都要算是超一流的,在見識過伏火弩成建制列裝威力之后,重新推演北伐戰略,倒不會出現大的偏差。
在伏火弩出現之前,只有重型拋石弩能對堅固塞壘造成有效的破壞。
燕胡鎖海防線兩處最堅固的防塞皆是圍島而建,防塞之外根本就沒有地方放置重型拋石弩;傳統的攻城攻壘戰術,在鎖海防線前都將失效或效果大減。
舊式林政君級戰船的甲板上給五組巨大而縱橫交錯的船桅分割開來,實際也沒有能整片的甲板能放置重型拋石弩——使得絕大多數人都認為,淮東軍要拿下燕胡鎖海防線中的廟山、隍城島兩處海中防壘,只能拿人命去填。
燕胡此時處于武備上升時,已經從荊襄會戰的挫敗中恢復過來,將卒士氣可用,在鎖海防線部署的都是能打血戰的精銳戰力;岳冷秋、岳峙此前都不敢想象淮東軍要撕開燕胡的鎖海防線,投填入多少人命才夠。
不能撕開鎖海防線,林縛要北伐,只能老老實實的先打山東,再從山東往燕薊、河淮展開兵力。
見過伏火弩的威力之后,岳冷秋、岳峙才知道林縛這些年來縱容燕胡在登州與金州之間的渤海口修鎖海防線,是何等的用心險惡?
一架二十四斤重炮在一千米處對城墻的打擊力,不下于重型拋石弩。即使不用密集弩位的新式戰船,靖海水師改造舊式戰船,在每艘津海級戰艦上前甲板上安裝一架二十四斤甚至更重型的伏火弩。齊集十數艘戰船在一千米到兩千米的海面上,持續轟擊敵軍島壘,鎖海防線上的壘塞再堅固,只是被動挨打,沒有反擊之力,又能支持幾天不陷落?
甚至降一級,用十二斤伏火弩,頂多轟擊的時間延長兩三倍而已。而伏火弩相比較傳統、戰械的超遠射程,更是直接徹底變更水戰的模式。
登州刀魚寨是典型的水師防壘,戰船在遭遇強敵時,可以避入刀魚寨的內湖之中,利用堅固的城墻將強敵攔在水寨之外。一旦強敵撤退或在強攻水寨時有所猶豫,戰船又可以出塞襲尾擾擊或打突擊戰術。
只是,刀魚寨的內湖縱深也不三四里,只要淮東新式戰艦迫近刀魚寨,不用破寨,戰艦之上列裝的重型伏火弩,都能直接攻擊避入寨中內湖的敵船。
岳冷秋、岳峙實在想象不出來:當燕胡王公大臣們看到他們以舉國之力修筑的鎖海防線,在淮東新式戰艦編隊的戰弩面前同,是那么脆弱,是那么的不堪一擊,該是怎樣的沮喪跟絕望?
淮東力有能力撕開燕胡的鎖海防線,而靖海水師即使不擴編,也有能力一次遠程投送四到六萬的馬步軍兵力,強大的水師戰艦也能保證后勤補給不被切斷。
在撕開燕胡鎖海防線之后,岳冷秋、岳峙也實在想象不出來,林縛會不直接進襲津海,不直接進搗燕京,會不直接打擊燕胡必救的要害之上,反而會老老實實去打燕胡的山東防線。
相比較騎兵兵團,伏火弩的最大缺陷就是機動性不足,打運動戰不占有優勢。
當淮東重兵軍團在津海成功登陸,根本就不需要跟燕胡騎兵主力兵團打什么運動戰,只要兵鋒直指津海以西二百里外的燕京城,就能迫使燕胡騎兵主力兵團填到燕胡與津海之間,跟淮東重兵兵團打陣地戰。
想到這里,岳冷秋要岳周將隨行帶來的箱篋打開,取出地圖來,鋪開來只看燕京到津海的薊東南地區。在津海到燕京之間,渦水河、潮白河這兩條河道是那么的刺眼,幾乎就是要將燕京勒死的巨索……
岳冷秋與岳峙對望一眼,暗道:除非他們立即派人將淮東伏火弩及新式戰艦的詳細資料送給燕胡人,燕胡人又能果斷放棄燕京,將國都往西北內陸轉移,遷到太原或大同一帶,也許能躲過明年的亡國大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