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陽城北大營的規模要比城南大營更大,營寨相接近十里,一直延伸到南陽城北面的獨山,從北面的方城過來,約八十余里。
獨山為伏牛山延伸入南陽盆地腹心處的余脈,山體從西北往東南走向,周十數里,東接淯水,為從方城南下進入南陽城的要沖之地。
獨山處于南陽腹心之中,雖才三五十丈高,但視野開闊,遠眺淯水兩岸、南陽腹地,幾無遮擋,周繁遂將大賬設于獨山的南坡之上。
奢文莊在田常、阿濟格、胡宗國等人的簇擁下馳入獨山大營,葉濟羅榮在主營轅門前相迎,奢文莊行禮道:“下臣奢文莊拜見穆親王……”
“閩王多禮了,”葉濟羅榮依漢制回禮,說道,“圣上在燕京對閩王甚是惦念,知道閩王身體近來不適,特用快騎送來老山參兩枚……”
“多謝圣上體諒老臣……”奢文莊朝東北方向遙拜,以示謝恩,才直起身子,去打量葉濟羅榮。
葉濟羅榮身穿朱紅戰甲,身材魁梧,髯須大眼,臉上有淡淡的早年征戰沙場留下來的傷痕,眼角已起皺紋,兩鬢間生白發,眼神斂著殺戮過后的凌厲,走到他跟前,就能感覺到一種蘊藏古劍的氣質。
奢文莊這一生來識人無數,眼光獨到之處,他稱第二,怕也沒有幾人敢稱第一,暗道:北燕以戰立族、以戰立國,從少年時就隨父祖征戰沙場迄今逾三十年的葉濟羅榮,大概才能算得真正的身經百戰的宿將。
雖說葉濟爾是北燕的靈魂人物,但自葉濟爾以下,北燕就沒有人能跟葉濟羅榮并肩,葉濟多鏑及葉濟爾的長子葉濟白石,論戰績都要差葉濟羅榮一線,也無怪于葉濟爾坐鎮燕京,會將西線數十萬兵馬都交給葉濟羅榮統率。
奢文莊又與周繁諸將一一見禮。
周繁原為宣鎮主將,時年四旬,也是體格壯碩,武將出身,降燕后與袁立山、陳芝虎并立,只是戰績略有不足。戰前北燕冊封陳芝虎、袁立山二人郡王爵,周繁僅受封侯爵。
也是因此,這次打南陽,周繁及其麾下諸將都卯足了勁,十分的用心。
周繁在獨山南坡堆土筑觀戰臺,葉濟羅榮邀奢文莊等人登觀戰臺,以便更好的觀望南陽城周圍的地形及軍事部署。
夕陽照耀下,在密如魚鱗的營寨包圍下,周達八里的南陽大營,就仿佛貼在淯水西岸的一大片色調灰暗的麻布。
雖說城北大營才駐入了三萬兵馬,但為了方便葉濟羅榮親自統率、暫時駐扎在方城的六萬步騎能夠隨時進入,參與對南陽城的強攻,城北大營修得額外的龐大,從獨山南坡一起延伸到南陽北城外的圍城長墻之后。
事實上,在城南大營,也做了調入新附軍孫季常所部的準備。
除了從南北兩面夾擊淮西的陳芝虎、羅獻成兩部兵馬外,北燕聯合奢家,葉濟羅榮能在南陽盆地及邊緣地區調動的兵馬,高達十六萬之多。
而南陽在南陽、泌陽的守兵加起來僅剩不到三萬。
拿下南陽城不成問題,關鍵是要在淮東兵馬北上之前,拿下南陽城。
“數日來,試探進攻北城,南陽守軍的作戰意志談不上堅定,”站在觀戰臺上,周繁介紹起來強攻南陽的計劃來,“南陽東西二城,夾淯水而立,河西為主城,周八里許,為河東小城的七八倍大,然而梁成沖近日來,在河東小城部署兵力之數,不弱于河西,看得出梁成沖有留往泌陽突圍的后手。只要我軍,從南、西、北三面同時展開猛烈的攻勢,使南陽守兵傷亡超過一定的限度,就能叫梁成沖棄城而逃……”
“南陽守兵能承受多大的傷亡?”葉濟羅榮蹙眉問道,“我們要拿下南陽,最多會承擔多大的傷亡。”
奢文莊暗暗點,周繁介紹攻打南陽的計劃,用辭還是含糊的。
誰都知道一支軍隊承受傷亡的程度是有限制的,但不同的軍隊,所能承受的幅度存在很大的區別。
梁成沖也是久經沙場的宿將,麾下守兵,雖談不上多精銳,但將校都忠于梁氏,還能依城而守,想要將其擊潰、擊退,最終拿下南陽城,要比野戰復雜得多、艱難得多。
即使攻城戰術再進步,守城的一方,還是要占很大的便宜。要是南陽守兵守城意志堅定,哪怕戰至剩下一兵一卒也寸步不讓,那為拿下南陽城而付出的代價就會高得讓人難以承受。
只不過葉濟羅榮的問題,周繁也很難回答。作為主將,他只能試探守軍的薄弱點,然后對薄弱點進行猛烈的攻擊,但窮竟守軍會薄弱到什么程度,會在多么強烈的攻勢下瓦解崩潰,則不是周繁能準確回答的。
不過周繁還出一個大概的答案,說道:“梁成沖在河西有守兵八千,另有民夫兩萬人上城協防,以末將所看,只要城頭累積的傷亡超過五千人,就足夠叫梁成沖撤走……”
葉濟羅榮側頭看向奢文莊,問道:“閩王以為呢?”
“周將軍所言在理,”奢文莊說道,“梁成翼三萬兵馬在汝陽給汝州郡王三千兵馬打得丟盔棄甲、潰不成軍,有其弟則可見其兄未必會佳,說南陽守兵能承受五千人的傷亡,也是高看梁成沖了……”
葉濟羅榮哈哈一笑,但轉頭看別處時,眼睛斂了一下,暗道:都說奢文莊是只老狐貍,看來真不假。本來攻打南陽,由周繁所部與奢家兵馬同時從南北主攻,但奢文莊這時有意無意的提及陳芝虎的汝陽大捷,可不是要刺激周繁在城北卯足了勁打南陽,這樣奢家就可以少付出些傷亡。
不過激勵周繁卯足全力攻打南陽,也是葉濟羅榮的本意,再者奢家新附,掃平江南還少不了借用奢家的力量,葉濟羅榮自然不會點破奢文莊的用心。
奢文莊卻敏銳的捕捉到葉濟羅榮那一絲旁人覺察不到的異常,觀戰臺上也無雜人,直言問道:“敢問穆親王,是不是燕京城里有人不贊同強攻南陽……”
葉濟羅榮微蹙眉頭,坦誠相告,說道:“倒也不是燕京有異議,而青州鎮守使那赫雄祁以為應圍南陽而誘淮東兵馬北上擊之,汗王昨日特派快馬送信過來……”
奢文莊對那赫雄祁并不陌生,奢家最早與北燕接觸,就是通過那赫雄祁,那赫雄祁也是北燕最早主張聯合奢家的將領。當時奢家還是雄峙閩浙,此時只能依附北燕而生。
那赫雄祁是北燕宿將,雖非出身王族,但在北燕軍中的地位,僅在幾個親王、郡王之下,葉濟爾使他坐鎮青州,實際統轄青州、登萊、臨淄等地的軍政,節制馬步水軍逾五萬人。
“南陽更適合騎兵逐殺于野,而到漢水以南,一直到荊州,這之間數百里地,溝渠河網相對密集,對騎兵作戰有所限制,”奢文莊說道,“那赫將軍主張圍南陽而打援,確是一策……”
除了陳芝虎、羅獻成兩部加起來逾十萬眾的兵馬從南北兩側夾擊信陽外,在南陽外圍,葉濟羅榮能調動的兵馬達十六萬之巨。
此外,孫季常在商州(武關)有兩萬兵馬,奢家在襄陽、樊城有蘇庭瞻所部兩萬步卒以及阿濟格所部五千騎兵也駐在樊城,羅獻成在隨州還有兩三萬兵馬。在漢津、蘄春,陳韓三及楊雄所部并有三萬余兵馬。
整個南陽盆地,除了南陽、泌陽兩城以及泌陽以東的桐柏山外,其他地區,特別是外圍的方城、武關以及南面的襄陽、樊城等軍事要沖,都在他們掌握之中,淮東軍主力真要敢來援南陽,南陽的確是一個極有利于他們進行會戰的戰場。
“圍點打援之策是好,”葉濟羅榮笑道,“只可惜林縛不是輕易入彀之人,他怎會走淮山北麓來援南陽?”
淮東軍要援南陽,從南面過來不行,就算淮東軍拿下漢津、蘄春,沿漢水北面,還將給襄陽這座大城擋在南陽戰場之外。淮東軍主力要援南陽,唯有從淮山東北,從淮西信陽借道,穿過桐柏山來援南陽。
奢文莊笑道:“穆親王真是英明,除非東海狐是一個甘愿叫淮東軍主力進入南陽冒險死戰、而叫董原在淮西坐享其成的好人,不然他必不會叫淮東軍主力從信陽借道援南陽。形勢到這一步,已經非常的明顯,林縛根本就沒有叫淮東軍主力援南陽的意思。”
阿濟格受業于那赫雄祁,故而在西路軍里,他是少數支援那赫雄祁圍城打援之策的將領,聽葉濟羅榮、奢文莊都反駁此策,問道:“林縛要是打開頭就沒有想過要援南陽,但七月他往廬州增援三萬精銳,是作什么?”
“以末將所見,廬州與壽州犄角相依,廬州又為淮西之重心,東海狐往廬州增兵,其意是棄南陽而保壽州,唯有壽州不失,淮東在徐泗的防線以及其根本之地淮東才會將側翼暴露出來,”隨奢文莊趕來南陽與北燕諸將見面的蘇庭瞻,這時候躍躍欲試的說道,“如今淮東在山陽的水營也往西移,雖說沒有進入濠壽地域,但也隨時做好支援濠壽的準備。說白了,東海狐在廬州等地的軍事部署,不是要援南陽,而是防備我們在拿下南陽之后,趁勢打淮西……”
葉濟羅榮點了點頭,頗為重視的看了蘇庭瞻一眼。
見蘇庭瞻有投新主之意,奢文莊心里黯然,但他也投燕為臣,那蘇庭瞻想脫離奢家、在北燕另立門戶,他也沒有辦法阻止,怕是田常、楊雄二人也會有這般心思。
同樣是做奴才,有幾人甘心做奴才的奴才?有幾個人不想去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
葉濟羅榮示意蘇庭瞻繼續說下去。
“除了在七月時將唐復觀、劉振之所部調往廬州外,淮東軍其余各部兵馬都沒有異動,”蘇庭瞻說道,“可見林縛在七月之前就已經決意放棄南陽。在保淮西的同時,林縛更著意先將江南四郡牢牢的掌握在手中。此時袁州既下,江西之地盡落其手。此時在林縛的心里,與其冒險北上援南陽,不如謀劃江之治……”
葉濟羅榮與奢文莊感慨的說道:“浙閩自古以來多出俊雄,蘇將軍之名,本王也是早有耳聞啊……”
“庭瞻確實是有名將之姿、兵帥大才。”奢文莊見蘇庭瞻完全說到葉濟羅榮心里去了,只能順口贊一聲。
葉濟羅榮哈哈一笑,說道:“應該說閩王麾下人才濟濟……”
他就算想拉攏蘇庭瞻,也不會表現得太過份,事實上,奢文莊兩子都已戰死沙場,其人也年老體衰,根本就沒有能力再壓制蘇庭瞻、田常、楊雄這些梟勇之將。
這也是天命帝冊封奢文莊為閩王、許其日后割閩地自立的根本原因。要是奢飛熊、奢飛虎有一人活著,那就不能叫奢家有重歸閩地的機會。
葉濟羅榮又對蘇庭瞻說道:“蘇將軍,你繼續說下去。”
“林縛謀劃江之治,其謀之重心不在南陽,而在荊州、漢津,”蘇庭瞻說道,“荊州雖歸胡文穆所轄,但胡文穆畢竟還是越廷之臣。再者待我大軍南下,胡文穆想要守住荊州,必然要借重淮東。倘若我軍在南陽拖延的時間太長,叫胡文穆在荊州完成部署,又叫淮東將主力兵馬集結到江州,甚至更進一步,取代池州軍,從江州渡江,進入鄂東地區,威脅蘄春、漢津,甚至奪去漢津,劃江之勢則成……”
荊州是兩湖的地理中心,扼守揚子江上游,與襄陽并重于荊襄南北。
而漢津又是漢水入揚子江的汊口,要是叫淮東軍主力先一步拿下漢津,那北燕還想進攻荊州,整個側翼就會暴露在淮東軍主力的兵鋒之下。
眼下,奢文莊用陳韓三守蘄春,與鄧愈、岳峙所率的池州軍在鄂東地區對峙。池州軍沒有水軍,故而不能越過蘄春攻打漢津。
奢文莊用楊雄守漢津并封鎖漢水汊口,不過淮東軍在江州就駐有精銳水營,有大量的戰船、渡船,可以從江州直接渡淮東軍步營主力到北岸攻打漢津。
事實上,哪怕淮東軍不打漢津,只要往漢津與蘄春之間,依揚子江先一步插入數萬精銳,就足以破壞他們在拿下南陽之后一鼓作氣攻奪荊州的計劃。
南北對峙的形勢接下來會怎么發展,關鍵點并不在南陽,也根本就沒有可能誘淮東軍主力來援南陽而在南陽與其會戰,南北對峙的關鍵點在荊州、在漢津。
對北燕來說,盡快攻下南陽,主力兵馬迅速南下,在加強漢津防守的同時,圍打荊州,最終并拿下荊州,才能與淮東平分揚子江的地利,在將來的南北對峙中掌握主動權。
一旦叫胡文穆在荊州加強了防守,而淮東軍兵鋒又越過揚子江,直接威脅蘄春、漢津,他們將不得不往漢津一線增援兵馬對抗,就失去一鼓作氣攻打荊州的機會,那主動權就落到淮東軍的手里。
等荊襄的戰局穩定下來,等淮東軍緩過一口氣、騰出手腳來,北燕就要頭疼淮東從海路發起的對燕遼等地的攻勢。
對北燕來說,就是要在淮東軍主力還沒有來得及在江州完成集結之前,就拿下南陽,迅速越過漢水南下,攻打荊州。留在北燕的時間,也就一個月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