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宋博來江寧述職,林縛有意將宋博北調任職,宋博將妻兒也一并從泉州遷來。上元佳節,宋佳特地也回宋家在江寧新置的宅邸與宋博夫妻相聚。趕著宋浮從樞密院回來,宋佳從父親那里知道林縛剛剛決定要將對上饒的攻堅決戰提前到今年的春夏之際,回宮之前,特地經過陳園與林縛說事。
南北軍情甚緊,即使不日就將南下督戰,林縛也抽不出太多的時間陪伴妻兒,入睡前還是在東苑書堂閱看各地的呈折,倒是不拘諸女過來陪伴。
只是五個小兒女喜鬧不喜靜,這時候不會隨意進出東苑打擾到林縛。
宋佳走進東苑,看到林縛埋頭案前,依門傍房看著油燈的光輝落在他的臉上,使得他的側臉線條看上去冷峻而嚴肅,可見他心里還是承受著極大的壓力。
林縛抬起頭來,看到宋佳站在門口,笑道:“怎么站在那里?”
“剛剛與父親見過面,”宋佳說道,“你要南下督戰了吧?”
“嗯,”林縛點點頭,說道,“你陪我過去?”
“真的?”宋佳本是依依不舍,乍聽到林縛要她一起南下,眸子里掩不住欣喜之情,倒不像平時足智多謀的她,流露出來的女兒情長,更使她的容顏嬌媚如花。
曉得諸女也會隨意進出書堂,宋佳心里欣喜,倒也不與林縛過份親膩,免得叫諸女看了心里不快,在案前坐下,跟林縛說道:“長山軍提前南下,原先計劃分攤到全年的軍費,會在夏稅收繳之前集中消耗,廬州那邊非但不能停,還要投入更多的資源以備西線有失——錢糧短缺,你要如何解決?”
“我這回打算以樞密院的名義,正式印制記名債券,由錢莊購買一部分,不過更多的要向江寧及江南士紳商民兜售,以籌養軍之資,”林縛說道,“戰事會在短時間里產生巨量的開銷,必須要通過舉債,將開銷平攤未來十年、二十年,甚至數十年里去。不論是向錢莊舉債,還是印售債券向士紳商民舉債,也同樣能增加這些人群對國家的責任感……”
傳統的中樞財政,在收支緊張時,只有加征稅賦一途。而加征的直接后果,就是民眾不堪重負,地方生產或多或少都會受到影響,最嚴重的,地方生產及秩序會因此而崩潰。
林縛在江寧所推行的新政核心就是減弱中下層民眾的負擔,即使歲入有可能在短時間里會大幅下降,也必須以恢復地方生產為先。
而中樞財政緊缺的矛盾,完全可以通過舉債的方式,將戰事開銷平攤到戰后的中樞財政上去。
這種模式早就給后世的近代國家普遍采用,但在當世還是相當的驚世駭俗,不過有前期向錢莊舉債鋪路,這次公開印制債券,想來也不會惹來太激烈的反對。
說及債券,即為朝廷向民間舉債,林縛已讓陳華章在邸報里多次撰文討論此事,早就叫江南的士紳對此有了一些了解,只等這次正式施行。
永興五年元月十八日,崇文宮殿議,林縛在殿前奏請南下督戰,并奏請以樞密院的名義,向江南士紳商民印售戰爭債券,以供廬州、徐州防事及衢州戰事所需。
一期印售記名式付息債券四百萬元(以一兩足銀等值銀錢一元計算),由錢莊負責在江南七府兜售。
雖說林縛所創造的這種丁吃卯糧的中樞支度模式,對思維傳統的官紳有著極大的沖擊,但去年江寧的形勢能夠維持下來不崩潰,幸賴于淮東錢莊前后兩次總額高達五百萬兩銀借款的事實,也叫朝野官紳難以否認。
跟大姑娘第一次上床總是艱難一樣,事情有了先例,接下來就會簡單許多。
印售記名式債券,年息僅為錢莊借款的一半。程于謙、左承幕等人,雖覺得林縛所議前無來者,突破常人之想象,但嘗試一下,也無不可。
不僅朝野官紳易于接受這種創舉,而且淮東錢莊籌集本金在江淮地區也行之數年,這次直接以樞密院的名義印售債券,與錢莊籌股,并沒有太多本質上的不同,只是信用的載體更為堅厚,更值得民眾信賴,民間也不會特別難以接受。
將這次計劃的籌款算上,加上淮東以往歷次向錢莊的支借以及去年江寧府衙及戶部向錢莊的籌款,總支借數將高達一千兩百萬兩銀,差不多與歷年來的中樞歲入規模相當。
燕胡通過戰爭劫掠的金銀及物資,或許比一千兩萬兩銀要多,但燕胡南侵立朝之后,所得到的也不過是些殘地。近五年時間過去,北地離徹底的恢復還有較遠的距離,燕胡兵備規模增加到四十萬時,已經很難再繼續擴張下去。
相比較之下,江寧(淮東)這些年能在周邊地區維持頻繁戰事、江寧城也一度給叛軍攻陷,最終能夠不崩潰,實際在相當程度上也依賴于這種支度模式。
這種模式對地方生產的破壞跟影響極小,甚至通過積聚多余資本增強中樞購買力,使得更多的金銀流入商貿領域,對地方生產還有著難以想象的促進作用。
當然,錢莊支借或債券的模式雖好,但根基建立在信用體系之上,非其他勢力能夠輕易模仿。
林縛早年與顧悟塵共同促進了東陽鄉黨在江寧的壯大,中期經營津海糧道、經營崇州,又得到海商集團及崇州地方勢力的支持——最初的淮東錢莊,就建立于這三種勢力之上。
后期隨著淮東勢力的擴張,錢莊也才得以逐漸的往江淮閩浙等地區滲透,這才扎下深厚的根基。也是因此,林縛這次才想直接以樞密院的名義印制債券,叫淮東錢莊代為發售,以籌維持戰事的錢糧。
到元月下旬,前期駐守在弋江、廬州的長山軍主力就陸續開拔,從昱嶺關南下參戰;曹子昂以宣慰使出鎮廬州,督理廬州、弋江的軍民事務。
隨曹子昂西進,有孫壯所率的兩營騎卒以及黃祖禹等各級將官百余人,以補充長山軍主力南調之后,廬州、弋江等西線所形成的防錢空缺。
與此同時,林縛直接簽發的樞密院密令,也遞到池州軍在樅陽小倉山的營寨。
“林縛好大的口氣,不要說樞密院令函了,便是圣旨,還有‘將在外君令有所不授’,他一個豬倌兒憑什么叫父帥必須在四月之前攻下黃梅縣全境?”岳篤明看到林縛簽發的樞密院令,氣憤的說道。
雖說樞密院還沒有給池州大小將領特別深的存在感,不過鄧愈沒有理會岳篤明的滿腹牢騷,而是看向岳冷秋,看他怎么拿主意。
“林縛在元月十八日的奏折里,也明確言明樞密院所印售債券一期所籌錢款里,會拔一百萬兩銀用來支付廬州的防區建設,其用意不言自明啊。”岳冷秋輕嘆道。
鄧愈點點頭,說道:“淮東在西線著意經營廬州,實際就是防范西線形勢有失。若曹家棄關中不守而退往兩川,河中、南陽會很快相繼失陷。羅獻成早就跟燕胡有勾搭,燕胡兵馬從隨州南下,最終還是池州軍跟燕胡兵馬先接戰。如今林縛如此用心的經營廬州,到時候我們若不能在山南站穩腳,淮東絕對不會讓我們退回廬州去的……”
聽著父親、鄧愈一分析,岳篤明因氣憤而有失理智的腦子漸漸冷靜下來,細想才明白林縛限定時日叫池州軍攻下黃梅全境,自有其底氣在。
池州軍即使為自身安危著想,也必須盡快拿下黃梅縣全境,這樣才有可能在淮山西南麓構筑穩固的防線、守住要沖之地,并與荊湖銜接上,互為犄角。
不然等燕胡拿下關陜,羅獻成再投附過去,將會有數十萬敵軍直接沖擊立足未穩的池州軍。
林縛一心經營廬州,廬州就始終是抵在池州腰后一柄利刃。
到西線形勢崩潰之時,池州軍若不能退到廬州防線去,又不能在淮山西南麓險要處建立穩定的防線,除了覆滅,難有其他選擇——即使未來林縛同意池州軍退到廬州,顯然也會趁機削去他岳家的兵權。
岳冷秋手指輕叩著桌子,皺著眉頭說道:“集結于南線的淮東兵馬,會在三月上旬達到十萬之數,對上饒的攻堅,大概不會遲于三月下旬。林縛強令我們攻打黃梅殘城、攻打黃龍嶺,以達到牽制奢家江州兵馬的目的,這個不難以理解,但算以時日,林縛要求我們拿下黃梅縣全境的最后期限,應該比上饒決戰的時間早才對……難道我預測上饒攻堅決戰的時間早了?”
“我也以為淮東軍在上饒展開全面攻勢的準備,在三月中旬之前就會完成,”鄧愈說道,“在一切都準備就緒之前,在上饒兩軍對峙也將有半年之久,實沒有必要將攻堅再往后拖延月余,除非淮東另有安排……”
“你說豬倌兒另外還會有什么安排?”岳冷秋問道。
“黃秉蒿會不會有所反復?”鄧愈問道。
岳冷秋搖了搖頭,說道:“陳韓三是異數,但是不到山窮水盡之時,黃秉蒿再轉回頭來投向江寧,能有什么好處?”
“不管怎么說,我們都應該先攻克黃梅全縣,”鄧愈說道,“淮東軍若真能在春夏之交將奢家打殘,收復江西全境,到那時即便是羅獻成率二十萬長樂匪投燕胡,形勢還有挽回的余地。”
岳冷秋點點頭,先一步剿滅奢家,江南的江浙贛閩連成一片,才有與燕胡對抗的實力,即使將來整個荊湖都淪為戰場,至少能控制揚子江水道,至少能有江南之地作為后盾,至少不用擔心受到夾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