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二凌晨,奢飛虎與余文山、羅文虎等將率部出挹江門西撤,以復奪城南要沖金陵山西峰堡的名義出城,待到天光大亮,留在城里的將卒見重要將領一個都不露面,才覺察出異常來。
初時有小股將卒攏不住軍紀出營劫掠,往日兇狠的軍紀督戰隊也不見蹤影,到日隅時分,騷亂就開始向全城蔓延;浙閩軍留在江寧城里的最后一撥暗樁也到處縱火。
天干物燥,加上縱火之物又是浙閩軍數日來故意部署,一處縱火,一燒就是一片,整條巷子串起來,眨眼間工夫就形成一條巨大的火龍。
民眾就如驚弓之鳥,看著火起兵亂,驚惶四散……
外城的亂象,自然很快就引起困守皇城諸人的注意。
皇城分內外城,外城為六部官署所在,內城為宮城,陳西言、高宗庭等人退守皇城,就做到拼到最后一兵一卒的準備,從外皇城到宮城,都層層布防,高宗庭與陳西言等江寧留守官員以及亂時進來避難的官將家眷以及東城附近的平民,平日都擠在宮城里面。
夜里巡哨到凌晨才歇息,到清晨時張玉伯還裹著大氅斜靠在墻角里睡得正甜。
聽著腳步聲走近,張玉伯睜開惺松的眼睛,見是趙虎身邊的扈從。這人臉上都是麻點,張玉伯只曉得大家都喚他趙麻子,是員勇將,張玉伯親眼看到這幾日在城頭給他劈下去的敵卒有六人之多。
見趙麻子走過來,張玉伯打了一激靈,聽著外面兵甲簇動,是將卒在集結,以為外面出什么事情,忙從地上爬起來,問道:“賊兵又開始攻上來了?”
“沒攻上來,但城里亂糟糟一團,出大事了。”趙麻子打仗勇敢,卻是個笨嘴。
張玉伯聽著糊涂,拿起佩刀跟著往外走,剛出門差點跟攙著陳西言的元錦秋撞上。
“張大人,你慢些,陳相爺這身子骨可經不起你撞啊……”元錦秋打趣說道。
“小油嘴,老夫又不是紙糊的,”陳西言自持長輩,對襲爵永昌侯的元錦秋說話倒不客氣,先帶笑將元錦秋罵一頓,再跟張玉伯解釋道,“高宗庭說賊兵從清晨起就開始有亂象,看來是淮東兵馬主力已經到了,賊兵扛不住淮東軍攻城就要先逃了……”
白發皓首的陳西言,人枯瘦得仿佛一截枯木,但精神還很抖擻。這數日來陳西言巡哨城頭,比張玉伯都頻繁,卻叫人一點都看不出他身子有支撐不住的跡象,倒是沐老國公退入皇城后就病倒了,這數日來一直躺上病榻上沒能起身……
張玉伯看著陳恩澤組織宮城里的甲卒往外城集中,看樣子是要組織從皇城往外打反擊,他看著趙舒翰、藩季良等人都擁了出來,忙問道:“沐老國公呢?他可巴望著這一刻呢,得讓他老看到賊兵給驅逐的場面啊!”
“他那身子骨還能到譙樓給寒風吹上一吹嗎?”陳西言聲音硬繃繃的,擲地有聲,聽上去就讓人提精氣神……
雖說才過去三五日,但對困守皇城的諸人來說,就像是過去三五個月一般長久。
被迫棄外城,固守皇城之時,江寧形勢已經到最危急的邊緣,曉得淮東軍主力會從蕭山北上來援,但是奢家會做什么選擇,會不會強取江寧,然后引燕虜南侵,將越朝最后一點的元氏徹底的摧毀,淮東兵馬主力能不能順利通過太湖西嶺與茅山之間的封鎖進入江寧外圍,誰都說不好……
所謂盡人事以聽天命,即便是擅長謀算的高宗庭也無法確知淮東兵馬主力在北上途中會不會遭遇其他變數。甚至遭遇意外的一場大雨,就能將淮東兵馬拖住好幾天,改變整個戰局的走向——浙閩軍占據外城之后,由于外城的城墻,特別是東華門一段無險可依的城墻筑得尤其的高聳,擋住在皇城譙樓往外看的視野,退守皇城的諸人這數日來完全不知道外面形勢的發展,日子自然是過得極其有緩慢,令人有度日如年之感……
聽到外城賊兵有不穩而逃的跡象,怎能叫人不興奮?掰著手指算上一算,從退守皇城起,這才是第五天。這五天來,雖然好像人都驚惶不安,但日子還不算難捱。
最終留守江寧退入皇城的官員,也不是只有陳西言、藩季良、張玉伯、趙舒翰等人,沐國公以及永昌侯元錦秋,都帶著府上人避入皇城,甚至包括謝朝忠、劉直等給永興帝詔獄入監的罪臣,永興帝棄城前也將他們忘了干凈,一直都給關在皇城內的大牢里。
高宗庭當初決定固守皇城之后,在浙閩大軍趕來合圍之前,還有近半天的時間進行疏散,也盡可能將官卒家眷以及東城附近的民眾接入皇城避難,包括與蘇湄齊名的陳青青也跟著永昌侯元錦秋避入皇城,逃入一劫。
張玉伯與元錦秋等人簇擁著陳西言往外城走,趙虎已經披甲上馬,看樣子是親自率甲卒從皇城打出去,張玉伯顧不及跟趙虎說話,幾乎是手腳并用的登上東南角的譙樓,高宗庭與趙舒翰等人早就這邊……
城里頭到處都是火頭,亂兵四出,跟當初永興帝棄城西逃的情形相仿無差。
浙閩軍不控制外城的混亂,甚至不再約束軍幻、縱容將卒四出劫掠,就意味著外城的浙閩軍已經開始崩潰,便是圍在皇城外的浙閩軍也不斷有人往西、往南逃散,再沒有圍困皇城的心思,兵甲、戰械丟得到處都是,也看不到浙閩有哪員大將過來督管、壓制……
這情形,甚至都不需要外面的淮東兵馬打進來,就憑著皇城內的守軍,就能將軍紀松散、開始有崩潰跡象的外城浙閩軍打得大敗。
將皇城正門后的填堵物搬開,趙虎騎跨大馬,揮舞騎槍率部殺出,皇城正門外街壘里的最后數百敵軍也幾乎在眨眼間的工夫里就四處逃散,張玉伯激動得手都開始打顫:浙閩軍叛軍是崩潰了,收復江寧城就在眼前……
這時候東華門方向也出現喊殺聲,不久即看到有云梯搭上那邊的城墻,有兵卒從垛墻口爬上來,應該是淮東軍在城外的兵馬注意到外城的亂象,果斷開始攻城了。
張玉伯他們在皇城譙樓上睜眼看著東華門城樓上的敵軍幾乎是沒有什么抵抗的就敗下陣來,奪路逃亡。
看著淮東惺紅的戰旗插上東華門城樓,張玉伯感慨萬千,城頭變換大王旗,誰能想到江寧城這么短的時間里就兩易其主?
城里到處都是亂兵,火頭也起了十幾處,但不要看江寧城這么亂,都是倉促間起亂,只要淮東兵馬能及時進城,派兵去鎮壓、去控制騷亂,去撲滅火頭,還不會傷了根本……
陳恩澤接著也甲卒從皇城而出,去驅逐、鎮壓亂兵,但是城里到處都是火情,到處都是混亂的民眾以及混雜在其中的亂兵,比起鎮壓亂兵,更重要的是阻止火勢到處蔓延。張玉伯等人這時候還幫不上忙,只能激動而焦急的站在譙樓上看著這一切。
“陳相爺、陳相爺!”
聽著元錦秋惶然叫嚷,張玉伯回頭看去,卻是陳西言的身子僵硬的在元錦秋的懷里要往后栽倒——看陳西言滿臉是淚,但臉上的表情以及眼睛都滯住那里,張玉伯心頭一驚,他與藩季良手腳快些,幫元錦秋攙住陳西言的身子,入手陳西方的身子已經僵硬。
就在大家激動而焦急的定睛看著皇城外、譙樓下時,陳西言站在眾人之間,看著淮東將卒收復江寧的盛景悄然離世,離世時雙眼不閉,淚掛滿面,誰也不知道他在離世的一刻,心里在想什么……
永興帝執意棄江寧西逃,陳西言做最后的抗爭,最后雖得留守之任,卻是給永興帝拋棄在江寧城里。那一刻,陳西言就差不多將他最后的精氣神耗盡,能支撐他回光返照,支撐他最后數日吊住性命的一點意志,也許是要看到淮東援軍進城來解去江寧的危難……
藩季良及陳西言次子陳臾已經忍不住悲聲,這時候曾銘新身邊的老家人曾壽連爬帶滾的上樓來,悲聲道:“老國公爺過去了!老國公爺過去了!”
張玉伯愣怔在那里,忍不住淚灑長襟,高宗庭也一時呆立在那里,半晌不語:藩季良泣道:“帝棄城而去,沐國公當街邀陳相約為伴,沒想到一語成讖啊!”
這時東華門已經打開,有一隊淮東兵卒從東華門方向進來,沿路幾乎沒有什么攔截。
東華門內本為浙閩軍駐軍的主營,但東城主要是官員住宅及各種衙署,又挨著皇城,這時候東城搶沒有什么可搶的,淮東軍從東華門攻進來,皇城守軍又主動出擊,東華門附近的守軍將卒撒開腳丫子跑得最快。這時候能跑的都跑得精光,剩下些傷殘無力奔逃,索性認命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