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謬論!”陳西言沒有想到余心源未動,王學善先跳出來打前陣,也顧不得皇上正僥有興趣聽王學善侃侃而談,直接打斷他的話,斥道,“家國大事,動一發而牽全身,軍國大策議定之后,焉能倉促改動?再者秋后用兵策,乃軍政秘事,有議可奏聞圣上,安能公開議論?鬧得天下皆知,叫浙閩叛軍早有準備?”
“殿下諸公皆是朝廷重臣,有誰不能知聞秘事?”王學善毫不示弱的頂了陳西言一句。開弓沒有回弦箭,這張臉扯破開來,不斗個你死我活,絕無法善了。王學善在官場侵淫這些年,這點道理心里也是清楚的。
“人無完人、策無完策,群臣獻言,朕看沒有什么不好討論的……”永興帝坐在龍椅之上,開腔維護王學善。即使不合規矩,但既然好不容易有王學善將這個話題提出來,他斷不會輕易讓陳西言將王學善駁回去。
“戰事不能早決,帥臣擁兵于外,威勢漸重,而朝堂漸輕。依政事堂所擬秋后用兵策,無益于迅速解決閩浙及江西的問題,臣以為非完策!”余心源揚言說道。
“治國如烹小鮮,哪有一蹴而就之策?”左承幕說道。
左承幕從荊州制置使入政事堂為相,與其他勢力瓜葛不深,故能秉公而言。他又長期任職地方,能清楚各種弊端,曉得讓謝朝忠領兵從徽南打浙西,害大于利,故而在這件事上跟陳西言站同一條戰線。
余心源拿藩帥擁兵自重說事,言外之意暗指陳西言助岳冷秋養寇自重,如此誅心之言,左承幕當然要反駁。
“就事論事,從徽南出兵浙西,倒是有利有弊,不能一而概之,或許討論一下,也無不可……”王添不咸不淡的說了一句,卻是在替王學善、余心源幫腔。
王添身為政事堂諸相之一,他如此說,陳西言就不能以“妄議”將王學善駁回去。
林續文也是又驚又疑,在謝朝忠出兵一事上,王學善、王添一向沉默,畢竟他們沒有很深的利益糾葛,不應該輕易的卷入是非之中;而實在也想象不出,余心源、謝朝忠能許下什么好處,才最終將王學善、王添拉攏過去!
“合力則強,力分則弱,”林續文說道,“江寧全力支援江州備戰,猶有不足,焉能再支持徽南用兵?”
“以兵馬論,岳相曾言廬州兵歸其節制則足矣;徽南用兵,從御營軍調兵馬補之,不分江州之力,”作為正主,謝朝忠這時候站出來,說道,“說到戰事,如鷹搏狡兔,即使用三分力能勝敵,也需要用上十分,以保萬無一失!不用徽南出兵,難道淮東有十足的把握,在秋后能攻下閩東?”
從根本上,淮東是要將奢家往江西趕,但這層用心斷不能拿到臺面上來說。林續文也曉得淮東勢強,使諸人不會直接針對淮東,但淮東越是堅持什么,許多人都會下意識的反對。
林續文知道他多言反而不利,只需要表明態度即可,能不能阻止謝朝忠領兵,就要看陳西言與左承幕等人了。退一萬步講,即使謝朝忠領兵成行,讓謝朝忠分掉岳冷秋的勢,只要謝朝忠在徽南不大敗,最終也有利于減輕奢家在江西所面臨的壓力——這個局面對淮東來說,不能算最壞。
“兵馬雖足,錢糧如何籌之?”陳西言質問道。
“御營軍出征,江寧兵備所耗的錢糧,就能節減部分,猶有不足,應是陳相所慮,焉能以此事質問奉安伯?”余心源幫腔道。
王學善說道:“所缺錢糧,戶部能擠出一部分來……”
王學善這句話最有分量,本來政事堂卡住錢糧不授,即使永興帝決意出兵,事情也能拖下來。王學善這么一說,永興帝就可以繞過政事堂、軍領司,直接叫戶部籌措大軍出征的錢糧。
陳西言氣得吐血,他此前要加強江州,王學善左右推搪,戶部不愿意多拔一毛,這會兒撕破臉,竟然愿意為謝朝忠領兵擠銀子出來。
永興帝看向張晏,眼神異常的凌厲。
張晏心里暗嘆一聲,心知王學善、王添跳出來攪局,皇上的心思越發的堅定,再難更改。陳西言這時候若還不讓步,皇上怕是要當場逼得陳西言辭相;說到底,這件事能不能成,始終決定于皇上的態度,張晏說道:“內庫府或許能擠出三五十萬兩銀子……”
“御營軍不堪用,用之徽南,江寧危矣!”陳西言“撲通”在殿前跪下,死活不同意謝朝忠領兵從徽南打浙西。
“左一個不堪用,右一個不堪用,朕且問你,什么才叫堪用?”永興帝厲言道,“這兩年來,每遇演武,朕多親臨,軍容、軍威雖不足稱百姓雄師,但也頗為可觀。再者言,不經歷戰事,御營軍何時能夠堪用?”
林續文默然無言,永興帝的心思都挑明開來了。
永興帝就是不信任外兵,即使曉得御營軍不能算什么精銳,也認為當前的南線形勢,謝朝忠領兵從徽南出擊,不會有多大的威脅,恰是御營軍鍛煉的一個機會……
永興帝急于擺脫當前藩帥擁兵重于外的局面,手里沒有可用的精銳兵馬,談何削藩帥、藩臣的兵權?
這種急迫甚至急躁的心態,使得陳西言也再難給他足夠的信任。
陳西言在殿前頭叩得“嘭嘭”直響,永興帝惡言相向,殿下群臣皆是惶然。左承幕也走到堂前跪下,諫道:“徽南用兵,即使是上策,也應慎重待之。從徽州過來,經寧國到江寧,山川平易,無重兵塞防,江寧將受刀兵之險……即使非要從徽南用兵,宜用老將鄧愈。”
“鄧愈可為副帥,再選一個老成持成、知兵事的老臣,以為監軍使,遇事可以有個商議。即使決定從徽南再出兵,也斷不會輕率用兵,”永興帝從鎦金龍椅上甩袖站起來,說道,“你們所言種種不利,朕也不是沒有考慮。朕登基以來,也不是沒有經歷過險事,哪能事事都求穩妥?”
“皇上圣明!”程余謙跪下喝諾,算是表個態。
他歷來是哪邊風大倒向哪邊,當前的形勢已經很明顯。再說御營軍的底子是江寧守備軍,要說御營軍一點都不堪用,程余謙也不可會承認。
謝朝忠領兵一事,看上去沒有什么好處,但至少眼下看來也沒有什么壞處。再說了,誰能斷言謝朝忠領兵出徽南就一定會打大敗仗?
勢頹如山傾,見永興帝心意已決,而王學善、王添、程余謙、張晏等重臣都紛紛屈服,陳西言也曉得他一個人再爭沒用,難不成真要拿辭相相逼?
陳西言滿面愴然的伏在殿前,說道:“老臣這副殘軀若能熬過來年,請皇上許老臣告病還鄉……”
“陳愛卿,你對朝廷忠耿耿,朕心里清楚,這種氣話,不要再說了……”永興帝惱陳西言不給他面子,但也怕陳西言這時候摞挑子,看向林續文,問道,“林愛卿,你以為如何?”
“皇上決意如此,臣不能諫阻,但臣不敢茍同。強趙之亡,始于紙上談兵……”林續文一字一頓的說道。
“夠了!”永興帝沒想林續文這時候還談這些掃興的話,喝止不讓他再亂說下去,陰沉著臉,怒不可遏的說道,“要亡,也是亡朕的天下,輪不到你來說三道四!”
“皇上息怒,臣也是秉心直言,忠心可鑒天地。”林續文下跪請罪,心想淮東也許只能火中取栗一條路可走。
“哼!”永興帝冷哼一聲。
“依微臣所見,要防備浙閩叛軍在浙西有所準備,對外可宣布用奉安伯去江州代岳相,”余心源說道,“待御營軍在江寧做好征的準備,也能打浙閩叛軍一個措手不及……”
“好一個聲東擊西之策,”永興帝贊道,“今天所議之事,眾愛卿斷不可走漏半點風聲,否則以通敵論處!”
林續文心里冷笑: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之策,哪里是誰都能行的?奢家瞎了眼,才看不見徽南方面的問題。
謝朝忠領兵出征已成定局,廷議之后,林續文連政事堂都懶得去,淮東那邊也要照最壞的情形做準備。
“林大人!”
林續文回頭看見陳西言在后面出聲喚他,停下來,問道:“陳相有何吩咐?”
“淮東當真不愿謝朝忠領兵出征?”陳西言問道。
林續文看著陳西言額頭叩破了留出一道血痕,心里一嘆:當年為謀相位,陳西言也是不擇手段,沒想到滿朝文臣,這時只有他真心對元氏忠心耿耿。
“謝朝忠急于求功,易為敵所趁,此不利之一也;謝朝忠與鄧愈難相和,此不利之二也,”林續文說道,“有這兩不利,淮東怎么會支持謝朝忠領兵呢?”
“若淮東即時出兵閩東,可行否?”陳西言問道。
“東海風波惡,淮東此時對閩東用兵,其險甚于謝朝忠領兵也。”林續文說道。
淮東這時候就對閩東用兵,謝朝忠拖三個月去領兵去徽州,也鬧不出什么漏子來。但這時候東海風暴甚頻,不是萬不得已,淮東怎么可能讓數萬將卒冒這么大風險、乘海船穿過風暴頻頻的東海?
這根本沒有商量的余地,林續文一口回絕了陳西言的試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