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六月下旬,正值伏夏天氣,江寧城如蒸如烤,站在東華門外,遠遠的看去,城頭似乎有熱汽蒸騰而出,使壯哉巍峨的東華門城樓看上去也有扭曲。有閑來好事者將雞蛋磕碎抹曬石上,須臾間即熟。
除了河畔柳蔭偶有行人歇腳外,東華門外的驛道半天都看不到車馬的影子經過……
這時候,遠遠的騰起煙塵,雖隔著遠還聽不到聲音,但有經驗的守城老兵曉得有快馬從遠處馳來,心想:這么熱的天氣,還如此縱馬而行,便是人吃得消,馬也吃不消。
五匹快馬由遠馳近,蹄聲急于奔雷,五人皆是褐甲挎刀、背負大弓,兜鍪系了一圈青黑帶子,甲下著土色兵服,是從外地進京的傳驛快騎——看著驛騎來勢如此急,只當是又有噩耗傳來;當值的小校不敢怠慢,忙下城門樓到城門前查驗,問道:“敢問這五位軍爺從何地而來?”
馳到城門樓下,為首的驛騎下馬來,從懷里掏出黑黝黝的鐵牌子,遞過去,說道:“淮東侯、浙東、淮東制置使有專折進京呈奏圣上,請將爺行個方便……”
“莫不是淮東侯在浙東又打勝仗?”
“前些天才傳過捷,這年頭勝仗哪這么容易打得?”為首的淮東驛騎笑道。
“都在說淮東侯是武曲星轉世,是我大越朝的軍神,手下將校個個都是天兵天將轉世——我看可不假。旁人想打一場勝仗就是使出吃奶的勁也得不到,但淮東侯領兵去,跟從自家兜里掏東西一樣容易,”城門小校聽到是淮東的信使,心思才稍定,咧嘴露出黃牙,瞇眼笑臉,巴結說道,“軍爺你也不要覺得我說得夸張,我守這東華門也有些年頭了,從別外傳來,有多少不是讓人聽了喪氣的事兒,可就巴望著各位淮東軍爺能往江寧多走兩趟哩……”
這時候有一輛馬車出城去,馬車儀制不凡,遮陽華蓋還有輕紗垂下,只隱約能見車里坐著兩人,馬車后還有四名挎刀扈從相隨;聽著城門口的對話,馬車里有輕輕的冷哼聲傳來。在靜寂只有蟬鳴聲傳來的城門洞里,冷哼聲倒是顯得清晰,好像對城門小校那一番恭維淮東侯的巴結話頗為不屑——城門小校看著馬車及隨行扈從氣勢不凡,知道江寧如今成了帝京,貴胄多如過江之鯽,都是他所得罪不起的人物,謙卑的與淮東驛騎避讓開,讓馬車先出城去。
馬車出城門而去,在給曬得滾燙的硬土路快馳起來,呼起風的將垂紗吹開,在車廂里對座的二人卻是剛剛卸去浙北制置使之任、進京述職的兵部尚書右侍郎董原與新任知濠州事的余辟疆。
這年頭最莫名其妙又深刻的恨莫過于忌恨,再者林縛在淮東大肆提拔非科舉出身的官員,這么做法又怎么會給從正經科舉出身的余辟疆認同——讀書子寒門苦讀十載,一心想籍此攀越龍門,看到別人能另辟蹊徑,取巧占得高位,心里怎能平衡?
聽著城門小校吹捧林縛是武曲星下凡、軍神在世,余辟疆心里怎么會舒坦?
“豎子得志罷了,”余心疆坐在馬車里,見董原臉色沉毅,不知道是他是不是在想浙東戰事,說道,“說起來會稽大捷還是董大人居功最大,要不是董大人在杭嘉主持防務,將浙閩叛軍拖到力垮、士氣低落,哪容得那豎子這么容易將果子摘走?淮東的請功折子,竟然絲毫不提董大人之功,令人氣惱不平!”
“……”董原輕輕的吐了一口氣,他剛從浙北卸任,淮東軍就在曹娥江西岸獲得殲敵逾萬、收復會稽城的大捷,叫他臉面如何好看?
余心疆雖這么安慰他,但在江寧更多人的心里,都以為他董原在浙北的作用微不足道、不值一提,將他董原從浙北調走是朝廷做出的一項再正確不過的決定,甚至這時候都有官員質疑將他調去淮西主持防務恰不恰當了……
這使得董原到江寧就多少有些狼狽。
余辟疆見自己的話讓董原的臉稍緩,繼而說道:“豎子得意只在一時,浙閩叛軍在蕭山、山陰集結大軍,淮東軍必然要跌一個大跟頭——到時候再看他們的臉色!”
董原心情復雜,他雖然不會像余辟疆這般沒有城府,直接脫口咒盼淮東軍在會稽給浙閩軍打敗,要曉得淮東軍真在會稽給浙閩軍打得大敗,江寧的日子絕對無法好過,但淮東軍在東線勢如破竹,始終讓他心里郁結著一股子怨氣發泄不掉。
這會兒迎面有一乘車駕行來,也有數騎相隨,馬車遮陽蓋下坐有數人,氣度皆不凡。
董原初來江寧,識不得太多的人,看那幾人氣度不凡卻不認得,余辟疆臉色卻是驟然繃緊。馬車從金川河口方向馳來,董原多少能猜到令余辟疆心情不愉的這幾人很可能是東陽鄉黨或與淮東關系密切的人物。
兩車眨眼間就交錯過去,余辟疆說道:“小丑都跳到大梁上去了——坐在南邊的那人便是河幫子孫文炳,其他人倒是不認識。”
董原轉回頭看了一眼,馬車漸遠,那車里數人也正轉頭看他們這邊。
林縛與旁人最不同的地方,就在于他麾下聚集了太多形形色色、不問出身的人物;孫家父子叔侄數人,出身河幫西河會,不過是下九流上不了臺面的人物,向來給士子所輕,如今個個都是淮東的重要人物。
董原心里一嘆,沒有說什么。
“董原到江寧這數日,倒是跟余家父子走得親近,”孫文炳看著董原所坐的馬車漸行漸遠,轉過身來,跟這次從崇州到江寧來的林夢得、周廣南說道,“他們應是往三柳莊而去……”
三柳莊位于曲陽鎮東首、秣陵湖西畔,三柳莊原是曲家的產業,曲家給誅族后,包括三柳莊在內,諸多田宅族產給抄為官有。
陳西言出任首輔之后,吳黨官員在朝中勢力大增。
為進一步加強吳黨在新京的聲勢,陳西言、余心源等吳黨大佬出資將秣陵湖畔的三柳莊購下,將離江寧城較遠的西溪學社遷到近旁來,一時間使秣陵湖西畔成為人文薈萃之所。
林夢得說道:“董原投附吳黨之前,大人事前早有所料,倒也沒有想到他會如此干脆……”
孫文炳心想也是,董原的身份自非余辟疆能比,即使余辟疆之父余心源,聲望都未必能比董原——他來江寧這數日來,自降身份,頻頻與余辟疆出沒酒樓茶肆,有刻意巴結討好之意——這換了別人,未必能降得下這次姿態。
但董原最大的劣勢,就是沒有派系的支持。雖說他之前與岳冷秋媾和,那也是岳冷秋初來江寧時,無人可依。之后岳冷秋扶持鄧愈、陶春,有什么好處,首先都是給長淮軍與徽南軍,最后才會想到董原。
便是這次,岳冷秋也是擔心駐守大梁的長淮軍在河淮防線太突前,也希望淮西能有大將主持,能從側后給長淮軍提供有力的支撐,倒是第一個贊同陳西言將董原調往淮西的人。
若是岳冷秋堅決反對、浙北形勢又與徽南緊密相依,陳西言又哪那么容易將董原從浙北調走?
董原這時候刻意交結吳黨,算不上令人費解,孫文炳又說道:“董原將鎮淮西,吳黨內部也傳出風聲,董原要大用吳黨官員——怕是用不了多久,吳黨就要將董原視為自己人了……”
孫文炳陪同林夢得進了城,先到林續文府上,趕著林續文剛從政事黨回來,在宅前相遇。
“林相……”林夢得下馬車,給林續文揖禮。
“夢得叔,何時與我這么生分?”林續文笑道,執著林夢得的手臂,一起進宅子,周廣南與孫文炳隨后,林續文邊走邊問道,“夢得叔與廣南如今是淮東的財神爺,怎么有空跑到江寧來?”
“還財神爺呢,”林夢得苦笑道,“浙東頻捷,光鮮得很,我那邊苦啊!”
林續文哈哈而笑,說道:“打勝仗你們還愁眉苦臉,叫那些打了敗仗的情何堪哉?”
周廣南在后面說道:“大人有意再從淮東錢莊借調幾十萬兩銀子作軍資,淮東錢莊銀根也緊。我與林大人這次來江寧,一是跟戶部交接錢糧賬目,這個有架要吵;第二還是來江寧籌銀子——江寧的大戶總是比淮東要多一些……”
“江寧大戶是多,”林續文聽到這里,嘆道,“便說謝朝忠,當上御營軍都統制才一年工夫,前些日子就花費二十萬兩銀子在西城買了一大片宅子,打算推倒新建他的大將軍府邸……”
新帝在江寧登基,江寧辟新都,永興帝及陳西言都有革故鼎新之志,但江寧政權承襲舊朝,官僚群體貪腐之弊端,又怎么可能在短時間里從根本上革除掉?
謝朝忠得永興帝信任,從小小的衛營指揮一躍而為御營軍都統制,不僅手握八萬御營軍的兵權,還兼轄江寧城及京畿諸縣的防務、治安,又與余心源結為姻親,相互借勢,權勢熏天。
林夢得與周廣南對視一笑,要是江寧從此之后治明政廉,哪還有淮東的機會?
拋開江寧城里種種的貪鄙不提,林夢得提起他剛才進城時與董原相遇之事,問道:“董原來江寧也差不多有十天時間了吧,怎么淮西之事還沒有決定下來?”
林續文說道:“陳西言雖有心將董原從浙北調出來,遣往淮西主持防務,但也沒有想到淮東會如此配合,而董原又答應得如此干脆——董原來江寧時,就如何組織淮西防務,朝中還沒有商量出一個頭緒來……”
“……”周廣南咂咂嘴,沒有說什么。
青州軍主力在陽信被圍已經有一個月的時間,幾乎每天都有告急文函遞來,董原又很配合的給從浙北調出來,就淮西防務,江寧這邊竟然拖到十天都還沒有商議出一個頭緒來——已經習慣林縛處事節奏的周廣南,對江寧做決策效率之慢,感覺不可思議。
對董原與吳黨走得親近之事,林續文又想到一事,補充說道:“在余辟疆的幫助下,董原在秣陵湖畔添置了一處現成的莊院,將家眷從杭州遷來安置……”
“董原這是決心要做帝黨,將家小遷來江寧,是讓皇上及吳黨安心啊。”林夢得輕輕一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