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世沒有無線電報等通訊設施,而戰事所面臨的復雜性往往是事前難以控制跟預料的。
也是在確知浙閩軍在上饒的水軍主力覆于大水之后,淮東軍才算是正式打穿浙閩軍在上饒的防線——林縛、傅青河、高宗庭對之后江西戰局的變化推演,都基于這個基礎之上。
林縛簽發、命令諸鎮應對江西局勢變化的最新公函,也是在這之后由快騎發往各地。密函抵達樅陽縣境內時,已經是二十三日夜間。
在此之前,樞密院對江西北線的軍事部署,主要是令池州軍、荊湖軍從東西兩側進擊江州,以牽制住奢家在江州的數萬兵馬。
池州軍從東翼進逼江州,主要分為兩路,一路是從揚子江南岸,從秋浦往東,進逼江州府東面的彭澤、湖口等縣;一路是從楊子江南岸,從宜城、樅陽進逼江州對岸的黃龍嶺以及占得黃梅殘城的陳韓三所部。
岳冷秋用兵素以穩健見長,他守池州后,早期用兵側重于北岸,是為爭淮山南麓之地。
不過,陳韓三守黃梅、經營鄂東之志甚堅,而奢家在黃梅城南黃龍嶺也駐有數千精銳,叫岳冷秋難下決定猛攻其中一部。故而岳冷秋在樅陽以西的小蒼山筑連營,實際有意先消化小蒼山以東、宜城以西、淮山南麓的宜城、樅陽、潛山三縣。
但隨著胡喬中潛入贛東,虞文澄、虞文備、潘聞叔諸部在贛東地區搞得風聲水起,使明眼人都曉得奢家在江西的局勢岌岌可危,岳冷秋起了分贛東之地的貪心。
見北岸難以猝勝,從三月中旬,岳冷秋又將一部兵力從北岸調往南岸,屯于秋浦以西,欲在伺機奪取此時由叛將田常所守的彭澤、湖口。
差不多到三月下旬,五萬池州兵力,呈南三北二分布。
岳冷秋的如意算盤也打得極精,他無意拿下整個江州,知道林縛也定不會容池州軍占下整個鄱陽湖北部平原的江州府。岳冷秋有意將以鄱陽湖口為界,將江州府以西數縣讓給胡文穆,他取湖口以東的贛東部平原。到時候即使林縛雷霆大怒,池州亦可與荊湖兩家一起抵制江西全境落入淮東之手。
打穿上饒防線之后,林縛不擔心奢文莊會率江州兵援上饒,更擔心奢文莊率殘部渡江、學窮寇北逃。
故而,林縛在給岳冷秋的密函里,是要他立即調重兵集于北岸,從水陸兩個方向對江州在北岸的灘頭陣地黃龍嶺保持軍事壓力,使奢家在水面威脅未解除之前,不敢大規模的渡江北逃。
只要岳冷秋支撐三五日,待葛存信率水營從弋江逆流而上,與池州水軍匯合,就能在揚子江上形成兵力優勢,徹底封鎖揚子江,斬斷奢家北逃之路。
岳冷秋有他的考慮,他懷疑林縛在密函里故意將形勢說得過于樂觀,以誘池州軍攔截于北岸。
一旦奢家在江西的形勢還可以勉強維持,奢文莊必然是優先出援上饒,而非孤注一擲渡江北竄。在這種情況下,岳冷秋自然是更應該集結兵馬于南岸,趁浙閩軍南援而江州兵力空虛之際取彭澤、湖口等。
地盤之事,從來都是誰取誰得。
池州府給淮東分割掉之后就剩下兩縣,淮山南麓的三縣,多湖蕩沼澤,也非扎根立基之地;唯贛東北彭澤、湖口等縣,地廣人眾,富產豐茂,得之能滋養生息,更能分淮東獨占江西之勢。
種種權衡之下,除了將早前調往池州休整的一部水軍立即移來雁歸湖水寨之外,岳冷秋暫決定觀望三五天才說。
不過,岳冷秋的內心也是煎熬。
要是形勢真如林縛在密函判斷的那樣,奢家殘部渡江北逃,而池州軍攔截不力,該怎么辦?
到時候奢家與陳韓三、羅獻成糾結在一起,對西面荊湖構成的壓力極大。
在這種情形下,荊湖斷不可能冒著得罪淮東的危險去占江州,那池州軍就不可能單獨去對抗剛獲得江西大捷的淮東!
岳冷秋心里糾結得很,也擔憂江州確實在北渡的可能,故而他本人決定留在北岸,只叫鄧愈秘密潛往南岸去助其侄岳峙領兵。岳冷秋留在北岸,也是怕真延誤了戰機,將來也好有個說辭。
二十四日凌晨又派出多股斥候,潛往黃梅、彭澤以及江州腹地,希望能得到更準確的消息。不過二十四日整天,贛東地區的形勢都沒有明顯的變化,也沒有直接的消息越過贛東傳到池州。
不過,江州水軍到二十四日入夜之前,都沒有往鄱陽湖內線收縮,叫岳冷秋意識到一些異常,但也不排除奢文莊在江州故布疑陣。
奢文莊即使要援上饒,必然也會想方設法拖延荊湖、池州兵馬從東西兩翼進圍的腳步。
二十四日,葛存信率靖海第三水營主力從弋江集結出發。曹子昂在廬州也派使者到樅陽,再次催促岳冷秋將兵馬集結于北岸,以備江州軍渡江北逃。
二十四日夜里,岳冷秋整夜枯坐在地圖前。即使曉得派出去的斥候沒有那么快傳回消息,還是不斷的催問。一直到凌晨,岳冷秋熬不過神思疲竭,才和衣躺下歇息。
岳冷秋在睡夢中給急促的腳步聲驚醒,看到其子篤明以及鄧愈的次子鄧文昌倉促進帳來。岳冷秋撐起身子,驚問道:“江州兵南下了!”
“啪”,岳篤明發狠的用拍打桌子,說道,“又叫林縛說中了,凌晨后黃龍嶺南面的江段,千舟遮江,奢家確實是要棄江州北逃!”
“果真如此!”岳冷秋驚坐起來,又問道,“可探知江州軍昨夜有多少兵馬渡江?”
“昨夜渡江多為眷屬、兵卒甚少,約兩萬余人。”岳篤明說道。
是啊,奢家要北逃,普通兵卒也就罷了,但要還想最后再將兵馬掌握在手里,將領以及宗族子弟的眷屬不能丟下。
“岳督,當如何處之?”鄧文昌問道。
岳冷秋摸著頷下的胡須,陳韓三得羅獻成、奢家在背后支持,于去年冬率殘部南下鄂東,占了蘄春、黃梅等鄂東諸縣,十分特殊的在荊湖、池州、隨州以及江西的縫隙里存在下來。
陳韓三在黃梅有四千余兵力;而在黃梅殘城南側,與江州城隔江相望的黃龍嶺,奢家長期駐有三千精銳。正因為陳韓三駐黃梅所部與黃龍嶺犄角相依,叫岳冷秋一時間無法啃下任何一部。
如今奢家要渡江北逃,必然也是要利用黃龍嶺這個灘頭陣地,源源不斷的將江州城內的人與物資撤出來。
“孩兒率軍從陸路進逼黃龍嶺,爹爹可督水軍西進,使江州軍不能大舉北渡!”岳篤明說道,他躍躍欲試,欲爭軍戰。在此之前,岳冷秋主要用心培養侄子岳峙的,岳篤明僅在軍中參謀。
奢家在江州還有水陸兵馬近七萬眾,岳冷秋可不敢將奢家的七萬江州兵都放到北岸來。
唯今之計,也只能將池州水軍都壓上去,迫使江州軍不敢大規模渡江。
至于陸上,也應立即切斷黃梅城與黃龍嶺之間的聯絡,限制黃龍嶺之敵往東延伸。
不像其他江段有大片開闊的灘地,黃龍嶺附近的揚子江,嶺山之勢直入江中,江面狹窄而湍險。一旦叫江州軍沿岸黃龍嶺南脊展開,步卒若有拋石弩等戰械,也能很好的支撐水面作戰,這將擴大江州水軍占據上游的優勢。
每當要與江州水軍在揚子江上作戰時,池州軍總是水陸并進,其步營從小蒼山出擊,進逼黃龍嶺,將奢家在黃龍嶺的駐兵纏住,使其不能助水軍。
黃龍嶺、小蒼山,也就相隔三十里而已。
岳冷秋一方面為林縛說中奢家北逃事而震驚,一方面為其子能如此迅速拿定軍策而欣慰,點了點頭,同意如此安排,又緊急派人去南岸聯絡鄧禹,著其率兵馬從南岸進逼彭澤。
不管如何,有機會取贛東北諸縣,岳冷秋當然不會放過。
黃龍嶺東脊飛來峰是一方巨石。
石白如玉,周七丈許,懸立嶺頭之上,仿佛天外飛來。
飛來峰如今成為黃龍嶺駐兵東翼最重要的一處望哨。
奢文莊面容悲切,望著江南蒼茫,對從東面蜂擁而來的池州兵馬,視如無物。
奢文莊身邊的老將、大都督府長史胡宗國看池州兵勢西進如此之急,似乎看中這邊沒有反擊之力,心間輕蔑,又有給輕視后的氣憤,說道:“虎落平陽被犬欺,池州這群惡犬,當真是不知死活啊!岳冷秋也老了,文莊公,你看他三路出兵,看上去滴水不漏,實際也是心昏眼黑,過于迫切使處處敗漏。是不是就叫奢淵出戰啊?”
謀勝先算敗,浙閩軍退到江西境內,奢文莊就擔心江西的局勢難以維持,防線有可能從上饒最先崩潰的危險。
陳韓三率殘部南下,明面上,江州將鄂東之地全部交給陳韓三去經營,以緩沖荊湖、池池對江州的軍事壓力,奢家在北岸僅占黃龍嶺一角,駐兵也減到三千余眾。
林縛從去年秋就謀劃合圍江西之勢,池州、荊湖、潭州都是林縛軍事部署里的棋子,與淮東軍本部精銳配合,一起對退守江西的浙閩軍形成合圍之勢。
黃龍嶺看上去小,實際上卻是奢家逃出淮東包圍圈的最后退路,奢文莊焉能不用心經營?
奢文莊使用減旗添丁之小計,半年來使黃龍嶺駐兵明面上維持五營編制,但一營兵額足有千余人,黃龍嶺的兵力從未少過六千人。加上昨夜先行渡江的兵卒,奢家在黃龍嶺有戰卒一萬。
這種小計本不該瞞過岳冷秋,即使岳冷秋不能準確探知黃龍嶺駐兵人數,但也不該放松警惕。
看到小蒼山方向,岳冷秋之子岳篤明率一萬兵馬進逼黃龍嶺,胡宗國也感慨岳冷秋老了。
奢文莊臉笑如哭,滿目蒼涼,說道:“即使打潰池州軍又如何?半年布局,就等此一敗,說起來真是倉惶如狗啊!等陳韓三從黃梅出擊,以分敵兵,便讓奢淵出擊吧!去考慮奢淵,不能一舉拿下小蒼山,奢家就沒有退路了!”
除了擊潰池州軍從北岸進逼黃龍嶺的兵馬,還要一直攻破池州軍在小蒼山的營寨。這樣才能使其水軍在小蒼山東麓、雁歸湖西岸的水寨暴露出來,才能迫使池州水軍倉惶敗逃,才能在靖海水營趕來之前,為接下來的江州人馬大規模渡江,贏得至關重要的兩三天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