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放晴四日,遠嶺雖有殘雪未融,但驛路也不像剛融雪時那般泥濘,一夜行進,午前休整,午后繼續開拔。
大軍剛出長興縣境,就有飛騎從西邊馳來傳信:敵左翼在姚家沖及前塘的所部拂曉時即拔營,趕在日隅之前,到方家洼匯合;唐復觀其時率部剛到方家洼,但立足未穩,不敢迫近。敵恰在此時分作三股,往西突圍,騎營遮擋不及,被迫讓出其西撤的通道……
此時,林縛正在諸將簇擁下,馳上二橋嶺,眺望嶺前驛道通行的大軍,包括長山營張季恒所部外,第二梯隊的兵馬有精銳兩萬四千余眾,但離龍牙嶺西的方家洼還有八十里地。
“鄭明經能得奢文莊信任統領左翼兵馬,倒是有些本事,很會選擇突圍的時機啊……”林縛聽過方家洼的戰情,手叉著腰,望向遠天的輕云,感慨道。
“奢文莊說棄江寧而走,當真是一點猶豫都沒有,可見他這些年攪亂東南,也確實有過人之處,”陳華章不失時機的討巧贊道,“要非大人在,當真是無人能挽狂瀾!”
“奢文莊真能說走就走嗎?”林縛嘴角浮起一笑,轉頭問身邊的宋浮,似乎一點都不為浙閩軍左翼突圍時煩惱。
“陷徽州之后,浙閩軍在寧國短暫停留了數日,將大量在昱嶺關、徽州戰里俘獲的御營軍降卒編入右翼,”宋浮說道,“奢文莊想往西走,但無法快速繞過池州,必然要留斷后兵馬拖延淮東軍的追擊,那就沒有留右翼兵馬屠掠江寧城可合適的了!我看最遲,入夜之前,就會有明確的消息從江寧傳來……”
不管奢家什么居心,永興帝棄江寧而逃,淮東要能保江寧不受屠掠,意義要比殲滅浙閩軍左翼還要重要。
奢文莊將以降卒為主的右翼留在江寧屠掠,吸引淮東軍主力過去,也是奢家目前唯一能行的斷尾救生之策。要沒有斷臂的決心跟狠辣,金蟬脫殼沒那么好脫的。
“賊他娘的,跑得比兔子還快!”周同恨恨的罵了一聲,他曉得保全江寧更重要,但叫奢家的精銳兵馬從眼鼻子底下逃脫,叫他如何甘心?陳漬、張季恒等將都是憤憤不平,躍躍欲試都要上前請戰。
“岳相在池州或能擋一擋,”陳華文說道,“淮東軍當務之際還是先救江寧要緊……”
陳華文相當保守一些,淮東軍將浙閩叛軍逐出江寧而全城,再迎太后、魯王進江寧,就占據絕對的主動,讓奢家兵馬逃脫,反而成了細枝末枝。
退一萬步講,要是岳冷秋在池州出兵攔截,還能讓岳冷秋與奢家在池州外圍打個兩敗俱傷;岳冷秋要是將兵馬縮在池州城里不出動,放奢家兵馬主力過去,接下來岳冷秋就沒有底氣再插手江寧政權的安排,只能由淮東牽著鼻子走……
“除非奢家誘我們趕去茅山西麓決戰,”宋浮說道,“不然的話,敵左翼的撤退路線,是西撤固城,再從固城越過青山河直接往西去南陵,騎營若能一路擾襲,崇城軍主力應能在南陵之前追上鄭明經所部左翼兵馬……”
“讓唐復觀率部去江寧?”林縛問道。
宋浮點點頭,說道:“倘若奢文莊僅留右翼兵馬在江寧,從溧陽往北一直到江寧外圍,都不會有大股敵兵的存在。唐復觀率部能以最快的速度趕到江寧外圍,跟水營及東陽府軍匯合,就能形成兵力優勢攻打江寧外城……”
有些話宋浮沒有明說,但林縛及他人都能想明白:
只要皇城不失,浙閩軍不可能完全放開來去屠掠江寧,但要想江寧滿城民眾一點都不受戰事的損害,也不可能。唐復觀率部過去,與水營及東陽府軍匯合后攻打外城,是拖延住浙閩軍右翼,不使其全力攻打皇城,江寧外城早一天收復或遲一天收復,并沒有太大的關系。
難道江寧民眾會因為淮東軍晚兩天收復江寧外城而心生怨恨嗎?
林縛沉吟稍許,看向周遭諸將,下決定道:“傳令唐復觀,使其北上先收復溧陽,收復溧陽后即率部北進,馳援江寧,不得延誤;周普率騎營西進,盡一切可能將敵左翼兵馬拖延在南陵以東,待崇城軍趕去會戰,周同、陳漬、張季恒,你三人立時去軍中,組織兵馬輕裝追擊敵左翼,但要防備敵左翼往寧國逃竄……”
鄭明經率浙閩軍左翼往西逃往固城,是欲繞過池州,進入江州,與正圍攻江州的奢飛虎所部匯合,可以預見浙閩軍中路及右翼部分兵力,多半是往西走——但也保證在來不及西逃的情況,鄭明經斷然南下。從寧國往南,地形就變得險峻,而寧國、績溪、徽州等城又在浙閩軍的手里,利逃竄,不利追擊。
周同、陳漬、張季恒等將聽到林縛決定以崇城軍為主力往西追擊,立時亢奮起來,周同搓著手,不掩眼晴里的興奮之意,說道:“想逃進寧國,也要浙閩軍腳夠長才行!”
林縛繼續下令:“傳令敖滄海,長山軍所有輜重悉數交由海虞軍接管運送,務必在后日午前趕到溧陽,我在溧陽等他……”
周普率騎營拖延浙閩軍左翼撤退的速度,周同率崇城軍主力及長山軍張季恒部追擊之,整個戰場就會一分為二:一在江寧,一可能在茅山西麓,而奢文莊率浙閩軍中路主力的去向暫時還不明確。敖滄海率部趕到溧陽,林縛在溧陽也能有足夠的兵力隨時策應兩邊的戰事。
周同、陳漬、張季恒等將領隨即帶著扈騎趕回行進的隊伍之中,召集將令起傳達拋棄輜重、加快行軍追擊的命令。全軍將近三千頭騾馬都集中起來,交給最前頭的陳漬所部。
在追擊中隨時都可能遭遇到敵軍打反擊,前頭部隊在行進的同時,還必須要保證充沛的體力,沒有比騎騾馬而行更適合的了。
戰馬不足時,行軍騎馬、遇敵步戰的馬步軍,也是在平地低嶺地區、在機動性上占據優勢的兵種。
崇城軍主力僅比浙閩軍左翼落后百里距離,有周普率騎兵在前面騷擾,趕在南陵之前截住,不是沒有可能……
林縛僅率少量扈騎還站在二橋嶺上目送大軍遠行,陳華文、陳華章、粟品孝以及長興、安吉縣等官吏,看著淮東軍輕兵通過后,大量的輜重車無序的丟棄在路旁,僅留極少量的兵卒看管,看著大軍通行的場景,一時間也感慨萬分,內心深處仍有矛盾在掙扎。
林縛跨身上馬,對長興、安吉兩縣的知縣說道,“淮東軍的補給糧草還要兩縣籌措一些,此時悉由陳大人負責,希望日后在溧陽、在江寧還能與諸位相見……”又對粟品孝下令,“你即刻返回長興去,我在江寧等你率部過來匯合!”林縛隨口下令,旁邊都有典書記錄并用印以為手令,粟品孝得手書即率扈騎離開二橋嶺東行返回長興。
粟品孝所率白淖軍殘部都是水軍,走水路北出太湖進揚子江到江寧接收整編,也就意味著太湖范圍之內的最后水軍勢力都徹底納入淮東軍體系,此時還留在太湖里的少量水營,還都是淮東第三水營的嫡系兵馬。
林縛又與陳華文說道:“輜重一事,還要煩陳大人留后統籌……”
“華文謹遵大人所令。”陳華文得委以輜重糧草重任,也回應命令道,看過淮東軍主力精銳的行軍之速,三千海虞軍也只能有資格充當護送輜重、籌措糧草的任務。
林縛對陳華章說道:“陳公,可隨我去溧陽觀戰?”
“大人請先行。”陳華章說道,隨后都跨上馬,與宋浮等人一同,與兩百余扈騎,隨同林縛馳下二橋嶺,往西而走,前往杭湖軍主力覆滅的溧陽城。
離開大軍獨行,僅兩百扈騎在平原丘陵之間通行極快,在入夜之前就趕到已經給打殘的溧陽城。
浙閩軍在攻陷溧陽后,并沒有大規模的進城,包括奢飛虎諸部在內,都急于北上進兵江寧,杭湖軍還有大量的尸體遺棄在城里,無人收拾。好在寒冬季節,天氣寒冷,尸體暴露于野,還不會形成大規模的瘟疫。
林縛趕到溧陽城里,唐復觀所部也是剛剛抵達溧陽。大軍不進城,繞過溧陽城繼續北上,唐復觀趕到溧陽城下,進一步接到林縛面授機誼。
這時候進一步的消息也從江寧傳來,浙閩軍左翼從溧陽撤走之后,從江寧往南的信道也就打開了。
恰如諸人所預料的那樣,浙閩軍僅留三萬兵馬在江寧,這部兵馬以奢飛虎為首,主要屯駐在東華門,守住外城的同時正加緊強攻皇城,東陽府軍以獄島為基地,先頭步卒已經進入河口鎮,但攻城進展緩慢,在等這邊主力過去匯合。
浙閩軍另有兩到三萬兵馬,在二十七日午時就先后離開江寧西進,暗樁探知浙閩軍中都傳永興帝已逃往池州,浙閩軍分兵是為追擊永興帝……
“謊言拙劣,但是也管用得很!”林縛不屑的一笑,說道,“都說好的計策,不僅要求瞞過敵人,還要瞞過自家人……”
林縛一面派快馬傳令江寧,命令葛存信組織水軍戰卒登岸,配合東陽府軍,以河口鎮以基地,將浙閩軍右翼兵馬牽制在東華門;并通過暗樁在城里宣布傳單,指出永興帝及諸官逃往廬州、奢家以降卒為棄子的實情;此外,放開江寧西面敵軍脫逃的通道,不予封鎖,以削弱敵兵的守戰意志。一面讓唐復觀率部加緊行軍,匯合水營及東陽府軍奪取江寧外城。
宋浮暗自感慨:
此戰不能算奢文莊之敗,結局在閩東戰事之前就基本決定好了。
在東線,浙閩軍面對淮東的攻勢要守住浙中及閩東兩頭。奢文莊主守閩東,淮東軍就能通過海路的機動優勢,將兵力集中在東陽縣的正面,全力奪取浙中,進而深入到信饒之間,切斷東閩與江西的聯絡。奢文莊主守浙中,必然就要決心放棄閩東根基之所、放手一搏……
在淮東的戰略優勢面前,浙閩軍即使能獲得一兩場勝利,是很難改變大局的。
對奢文莊來說,唯一的機會就是退到江西去休生養息。
整個戰事發展得非常迅速,從閩東戰事開局起,到現在才過去一個半月的時間,還沒有進入十二月,叫北面的東胡以及襄樊的長樂匪都來不及反應。
說到底也是淮東借海路,兵馬的調整異常的迅速。淮東軍主力,在結束閩東戰事之后,北撤包括休整的時間在內,到從蕭山渡江北上參戰,才半個月而已。天下有哪支軍隊能怎么這么迅速?
要是淮東軍主力能慢十天半個月進入江寧南部的戰場,讓浙閩軍徹底占據江寧城,整個戰局的發展將完全不一樣。正是淮東軍的迅速,叫奢家不敢孤注一擲去守江寧外城。
到這時,淮東控制江淮的大局已經無法更改。
對浙閩軍來說,眼下奪取江州、占據鄱陽湖平原,并保存更多的精銳逃入江西休生養息,才是關鍵,以后或許還有翻身的可能……
大都督密令以保存左翼精銳為先,其次才是拖延淮東軍向江寧進軍的速度——淮東兵馬的運動之快,叫人吃驚,意外的遭遇戰,使得左翼兵馬主力被迫前移到無險可守的方家洼。要避免局勢向無法挽法的絕境滑落,鄭明經只能向諸將出現大都督的密函,毅然集兵西撤,避開在方家洼與淮東軍優勢兵力會戰的可能。
但是西撤不是易事,側后兩翼都有淮東騎兵銜尾不去,鄭明經率部只能分作數股交替西撤,從日隅時分毅然決定突圍西撤,到天將夜,整部兵馬才西行不到三十里趕到鳳橋渚。
鳳橋是固城、溧陽之間的大埠,也是江寧二十四鎮之一。
鳳橋渚的西面有胥河通往固城南的固城湖。出固城湖往西北則為青山河,青山河為弋陽江的上游,曲折往西而行,從弋江(今蕪湖)流入揚子江,是揚子江在江寧西面最重要的支流之一,在茅山西麓還有人工溝渠跟北面的龍藏浦支流胭脂河相通。
溧陽、廣德、宣州甚至遠到寧國、績溪等徽州境內的物資,通常都匯集到鳳橋渚轉走水路,是江寧府南面重要的水陸碼頭之一。
受戰事的影響,鳳橋渚鎮上的民眾都已經逃亡,碼頭上、入冬后枯瘦的河道里也看不到半只渡船的影子。對浙閩軍左翼兵馬來說,不去寧國,就只能沿胥河北岸去固城,固城守軍倒是搜集了一些渡船備用。
固城湖不算大,南北長才十里許,即使左翼兵馬先進駐固城縣城,能順利從固城湖北岸渡過青山河;淮東兵馬從固城湖南面繞走,也就多走二十余里路,青山河以及下游的弋陽江都不構成地形上的障礙。
唯有到南陵往西,進入九子山(今池州境內的九華山),才有可能利用九子山的險峻地形擺脫追兵。
只是鳳橋渚離固城縣還有四十余里,從固城縣城西側渡過青山河往西,還要再走百余里才能到南陵,以這么慢的速度,等避入九子山,怕是五六天之后。這么長的時間里,足夠淮東軍主力跑一個來回了……
當前的險境,叫鄭明經如履薄冰,每一步都驚心動魄,卻也叫他激起渾身的戰意,到鳳橋渚后,就將諸將召集起來,劈頭問道:“當前絕境,爾等欲生欲存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