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錦年攜旨出城,由江寧水軍戰船護送,從獄島進朝天蕩,與孫文炳匯合,放舟沿江而下,拂曉時分在江寧與丹陽交界的亭子島水域,遇到駐泊在那里等候進一步消息的淮東水軍。
在亭子島江域,戰船橫江、帆桅遮天。
除一部水營戰船轉從暨陽進入太湖,去跟先部進入湖州北部長興縣的張季恒匯合外,靖海第二水營主力及由原廟山行營軍及步軍司中軍第一旅臨時整編而成的海陵軍主力,愈兩萬兵馬,都在亭子島附近的江域嚴陣以待。
雖說水軍也編有戰卒,但水面接舷作戰,跟陸戰有很大的區別。
接舷作戰,船面狹窄,又有落水的風險,水軍戰卒多穿輕甲,兵刃都多為短器。接戰時,也不講究陣列,倒是將淮東軍五人編伍的特點發揮到極致。
故而淮東水營戰卒即使也登陸作戰,但多為從屬、翼從,不作為主力使用。
要是與陣列整飭的精銳步甲在陸地上正面對抗,輕甲短刃的水軍戰卒吃虧太大。
與孟義山急于率部進入江寧欲爭勤王首功不同,林縛在十七日送往江寧的奏疏里,就言明從揚子江過來的淮東軍援,可以進城協防,可以進入朝天蕩策應其他諸路援軍,但不會登陸深入江寧城南的腹地參與作戰。
永興帝都不敢放孟義山所率的杭湖軍進江寧城,又怎么讓淮東兵馬入城?從揚子江過來的這部淮東援軍,到底要怎么用,江寧那邊擱置數日不討論,一直拖延在那里。
直到叛軍接連攻陷宣州、陽江、溧水等城,從右翼接近江寧城,相距不過百里,而江寧水軍一部在白鷺湖給殲滅,永興帝才想到從揚子江過來這部淮東援軍,即使不登陸作戰,進入朝天蕩西側,也能叫右翼的叛軍有所收斂,才同意黃錦年攜旨過來督師催行。
事實上,駐泊在亭子島江域的這部淮東援軍里,雖以水軍為主,但也編有步軍司津海軍第一旅及廟山行營軍部分兵力,能登陸作戰的甲卒,也超過五千人。
不過,這部分甲卒主要也是準備用來守獄島的。
獄島就在江寧東華門外,距金川河口不過五六百步,淮東只要將獄島抓在手里不失,就能迫使奢家不敢全力圍攻江寧城。
從根本上,淮東并不希望江寧城給攻陷,江寧城要是給攻陷,即使能奪回來,也太傷元氣。
黃錦年在過來之前,只曉得從揚子江過來的淮東援軍,以靖海第二水營指揮使葛存信為主將,以步軍司中軍津海軍指揮使趙虎及廟山行營軍指揮使楊一航為副將,另有陳恩澤、胡萸兒等將。
待黃錦年、孫文炳登上亭子島,才曉得隨林縛南征閩東的高宗庭也于昨日午后趕來這里。
黃錦年與高宗庭早就相識,又一起渡過津海失陷前最后半年多的時光,也算是老相識了,在晨光里,看到高宗庭與葛存信等人到碼頭相迎,問道:“大人怎么舍得放宗庭到這邊來?”
“蕭山兵馬從杭湖借道北上,有傅爺跟宋公為謀,從旁協助大人,宗庭留在那里也派不上用場,”高宗庭笑道,“大人怕這邊的情況太復雜,用我來給葛老大作個參謀……”
“高先生客氣了,”葛存信說道,“我只負責指揮作戰,林相又去了岳冷秋軍中,其他事情都得由高先生、黃大人來拿主意……”
指揮作戰,葛存信、楊一航、趙虎等將足以勝任,而這部援軍接近江寧之后,所面臨的嚴峻形勢,遠非登陸作戰這么簡單。
傅青河、曹子昂、秦承祖等人,都有一攤事在身上,走不開,林縛便讓高宗庭代表他來這邊坐鎮。
黃錦年與趙虎、楊一航、陳恩澤等人都相熟,唯有胡萸兒是在登州水師覆滅后率殘部投附淮東的,面孔生些。
登上亭子島,黃錦年、孫文炳將江寧城里的一些情況,說給高宗庭聽。
高宗庭是從太湖東岸,從平江府借道北上,過來跟葛存信匯合,在路上走了有兩天。另外,蕭山那邊得知江寧的消息也晚,高宗庭所知道的,還是十七日、杭湖軍剛在溧陽被圍攻之前的江寧狀況。
雖說才過去六天時間,但在過去六天時間里,局勢是瞬息萬變,奢飛熊對江州用兵,就屬于最新發生的情況。
在岳冷秋信使抵達江寧之前,黃錦年已經從江寧離開,還是到亭子島之后,才知道洞庭湖大寇楊雄與奢飛熊合兵打江州的事情。
黃錦年感慨道:“大人真是神機妙算,好在林相已去池州,大概能勸得岳冷秋繼續率兵東進。”
奢飛熊圍打江州,淮東是早有預料的。
相對于江寧,奢家更迫切是想得到江州,那樣才完整的占有整個鄱陽湖平原用來殘喘延息。兵鋒直指江寧,誘岳冷秋出江州東援,僅僅是奢家所要走的第一步。岳冷秋又不得不援江寧,要是江寧周圍給打殘了,江州也成了無源之水、無本之木。
只要能保住江寧,保住江州兵馬不大損,即使江州失守了,岳冷秋依然能從池州往西慢慢打回去了。
林續文既然往西去了,高宗庭倒不擔心岳冷秋那邊會出什么狀況,蹙著眉頭問黃錦年:“都察院有官員奏請皇上到淮西巡狩,能知道是誰在幕后指使嗎?”
“我們起初懷疑是余心源在后面搗鬼,但是余心源又是第一個站出來的斥其蠱惑人心的,還當廷請皇上貶其為民、永不錄用,”黃錦年說道,“皇上將那人召到廷上,當眾斥責,罰以廷杖……這件事倒沒有掀起什么風浪來。”
“這怕只是開始,”高宗庭搖了搖頭,說道:“整件事怕沒有那么簡單……”
心理防線總是一步步崩潰的,想當年崇觀帝用李卓出鎮薊北,對李卓也滿是信任,早期彈劾李卓的奏疏,無一不被崇觀帝嚴厲的駁回,但最終結果又是如何?
如今杭湖軍還在溧陽堅守,奢家的右翼兵馬給大雪所阻,離江寧百里而不得北進圍城,永興帝還有守城待援的決心。
如今淮東兵馬主力也給大雪擋住蕭山無法北上,一旦杭湖軍在溧陽給殲滅,奢家數萬兵馬像潮水一樣涌到江寧城下,永興帝還有與江寧城共存亡的決心嗎?
再者都察院官員奏請永興帝巡狩淮西以避戰事,即使余心源是清白的,這事情也透著許多蹊蹺——很可惜杜榮最終對奢家念有舊情,不肯任事淮東,故而淮東不能將奢家布在江寧的暗樁都拔出來。
高宗庭想了片刻,說道:“水營逆水行得慢,黃大人留在軍中作個參謀;我先去獄島,以免有什么情況應對不及……”
第二水營戰船是以海船為主,多帆桅、少槳櫓,在遼闊、多風的海面上,航行起來甚快。但進入冬季江面相對狹窄的揚子江水道之后,海船就無法發揮優勢出來。
“林政君級”海船,載量在兩萬石以上,沒有槳櫓。
即使有風,這么大的船舶在狹窄的江河水道里,行速也是極慢;要是沒有風,那就是給敵船用火猛攻的固定靶子,所以極不適宜在狹窄的水域進行水戰。第二水營四艘林政君級戰船,故而都給留在崇州,沒有隨軍西進援江寧。
葛存信此番西進援江寧的,以四十多艘集云級戰船為主,輔以大量的中小型戰船。即便這樣,整支船隊逆流而上的速度仍然極慢。
“高先生是擔心皇上有可能放棄江寧去淮西?”黃錦年問道。
“只要有人讓皇上覺得江寧守不住,去淮西也不無可能啊!”高宗庭說道,“即便皇上就堅持到最后,要是南面的天氣不轉好,淮東兵馬給大雪擋在外圍進不來,岳冷秋為保存實力,也不會急著東進。只要奢家開始組織攻城,江寧守軍倒底會有怎樣的表現,還很難預料啊!”
黃錦年當年也參與過津海守御戰,倒是能知道攻防戰的殘酷跟激烈。
津海軍夠強了,半年多時間里,還是給燕虜逐一攻破外圍的城寨。半年多的攻防戰,伴隨著是多次對一段城墻或一處要點的反復爭奪,甚至在敵軍攻進來,還要有打巷戰的決心。津海軍當時一度擴編到兩萬余眾,最終撤下來的不足半數。
城池之險在于人心,守將沒有守城的經驗,守卒沒有與城共存亡的意志,即便高達五六丈的江寧城墻,對敵軍來說,也只是多了一些攻城的障礙。
江寧城不算臨江的一面,東、南、西三面展開也有三十多里,奢家不可能將江寧城圍實了再攻,更可能集中兵力專攻一面。
這種情形下,換作淮東軍去守,閉著眼睛都能守住,甚至會主動誘奢家兵馬進城來打巷戰,但御營軍的兵馬,怕是給敵軍登上城頭,就很可能失去繼續作戰的意志。
御營軍在徽州、昱嶺關的諸多糟糕表現,難道就完全是謝朝忠一人的責任?
城頭一旦不穩,永興帝是站出來鼓舞士氣,還是灰溜溜從未圍實的缺口逃出城去,黃錦年倒更傾向于后者。
“皇上要是渡江去淮西,這該怎么辦才好?”黃錦年也不由的擔憂起來,永興帝一旦棄江寧而走,江寧自然是守不住了,而永興帝落到董原手里,能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就不再淮東,而是董原了。
“眼下一切都難說得很,”高宗庭說道,“我還是先去獄島,有什么變故,應對還來得及。”
黃錦年知道高宗庭的潛臺詞是什么,心想林縛怕是已經授權高宗庭到關鍵時刻可以派兵截下永興帝,不然還有什么狀況是葛存信無法應對,一定要林縛派高宗庭過來坐鎮?而且這種事,還不能在信里跟林庭立明說,一定要派一個有分量的人過來隨機應變。
淮東水營及東陽府軍聯合截道,永興帝有心想去淮西也難。
黃錦年倒是想跟高宗庭先去獄島,但他到獄島必然要先回城里復旨,能不能再出城來就要聽天由命了,為了自家性命著想,黃錦年覺得還是跟著大軍一起行動安全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