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義提著兜鍪走進來,看到狗犢子盧雄蹲在廊檐下,伸腳踢了踢他,笑道:“狗犢子,你快回房去,看我給你找來什么好東西?”
“……”狗犢子給蛇咬似的往后一縮,說道,“你莫要捉弄我。”
狗犢子盧雄倒是不畏陳芝虎,但高義心眼最瞎,說是送他好東西,上回往他房里送了兩個剝得精光的女人,害他幾宵沒睡踏實,心里不明白,明明每天都有肉吃,高義還送他女人做什么?好不容易將女人還給高義,高義倒笑他是白長了驢大的貨卻不曉得怎么用,莫明其妙的,旁人也跟著笑他……
陳芝虎眉頭微蹙,曉得高義貪色,對他說道:“你也少弄些女人,莫要誤了正事……”
高義斂起無賴般的笑臉,正色說道:“虎帥交待的事情,絕誤不了,”又問道,“聽說姓柳的往人過來了,看來張協那狗兒的信還是能起些作用。接下來我們怎么打,先打青州?”
“你與林縛見過面,你覺得他會任我們從容拿下登州?”陳芝虎問道。
高義皺起眉頭來,他與林縛見過兩面。第一次是陳芝虎任河南制置使時,他代表陳芝虎前往江寧參加軍議,與林縛見過面,也與高宗庭見過一面;第二次是林縛縱紅襖軍東進宿豫、睢寧,他代表陳芝虎前往山陽問罪,與林縛見過一面。
聽陳芝虎擔憂淮東軍會干涉青州局勢,高義咧嘴笑道:“他便有這心思,也要有這力氣才成……淮東軍有七八萬人陷在浙東,林縛便是神仙,又能變出多少兵馬來?”
“怕是沒那么簡單,”陳芝虎臉色沉郁,再加上他面容猙獰,便是笑,也是極難看,叫人看不出他心里所想,他只是聲音低沉如遠雷的說道,“淮東軍能壓著奢家打,兵勢甚銳,但之所以能得先機,都依賴于其水師盛勢、前所未有。督帥在世時,也談到水師,也說對水師之妙用,古人都不及林縛——以林縛及高宗庭之謀,斷無可能坐看登州水師落入北燕之手——你再看登州之形勢,有如渤海灣的袋子口,只要登州水師能為北燕所用,淮東軍在津衛島的那一兩千兵馬便如袋子里的蝦米,剿滅易如反掌。既然在津海軍南撤之時,林縛在津衛島布下一記后手,便不可能看不到登州。”
“淮東即便不甘心,又能如何?”高義說道,“柳葉飛既然派人來聯絡,可就一心想著從北邊謀富貴啊!在登州主事的柳葉飛配合我們行事,只要我們攻下青州,還愁到嘴的鴨子會飛?”
“柳葉飛要是有能耐,崇觀十年也至于給湯浩信、林縛聯手逼出青州了,”陳芝虎對柳葉飛頗為不宵,說道,“或許多給柳葉飛三五年時間,或能掌握登州水師,但他這時出知登州才一年時間不到,也想要登州水面唯他馬首是瞻,怕是做夢。登州鎮水步軍二十營,柳葉飛能掌握三五成,便頂天了。要是這時候南朝一道密旨繳了柳葉飛的兵權,令登州水師走海路南撤,你拿什么去追?”
“照道理來說,南朝要保半壁江山,淮河、揚子江是能依仗的天險,與淮東一樣都不能容北燕據有登州水師,”高義給陳芝虎點醒,一時間也束手無策,“南朝要下密旨也快,當真要將登州水師撤到南面去,我們即便是這時候率軍趕去,也來不及啊!”
“也未必,”陳芝虎說道,“南朝真要將登州水師撤下去,就意味著徹底放棄山東。眼下青州還未給我攻陷,梁習、梁成沖還聚集在濟南,南朝哪那么輕易下決心自斷一臂?但防萬一,我要你率部在青州城外打一場敗仗!”
“我打敗仗?”高義臉上的橫肉抽搐,他曉得陳芝虎這是穩敵之計,將登州水師拖住,但叫他去打敗仗,心里還難以接受。
“怎么,敗仗就打不得?”陳芝虎唬著臉瞪著高義。
“前鋒營就那么點種子,折損一個人都叫人心痛。小敗,虎帥的計策怕是難行,要是大敗,虎帥,你心里不痛?”高義擰著頭說道。
陳芝虎縱橫沙場半生,倒有一半聲名,是靠前鋒營掙下來的。與陳芝虎的出身一樣,前鋒營將卒多為死囚、大寇、死士。
陳芝虎用他們殺戮沙場,在軍紀上也是極為放縱,以呈其兇悍殘暴之氣。即便在李卓治下,屠城寨、索掠敵境也是常有之事,是原東閩軍中極有特色的一支精銳。以高義為首,前鋒營勇將頗多,以敖滄海當年之武勇,也只能屈居高義之下。
陳芝虎征戰沙場半生,領兵或眾或寡,但前鋒營的兵權卻從未放手,幾乎是作為親衛使用。而陳芝虎每逢征戰,又喜歡身先士卒,所以前鋒營幾乎每戰都作為陳芝虎用之攻敵的先驅精銳,也是陳芝虎部分聲名最盛的精銳。
這么一支精銳,兵力自然不會太多,陳芝虎征戰半生,在大同曾領兵七八萬人,前鋒營也僅四千余眾,時至今日,差不多都是百戰精銳。
為謀登州水師,故意讓前鋒營在青州城下大敗,高義舍不得。
“周知眾率部已過恒臺,明日就將進城,我將他部編入前鋒營,你領著去打青州便是。”陳芝虎說道。
“周知眾愿意?”高義問道。
“進了臨淄城,還由得他做主?”陳芝虎冷聲說道,“大不了戰后還他五千兵馬便是。”
“不用前鋒營,虎帥怎么吩咐都行。”高義甕聲道。
“有仗可打?我也要去。”狗犢子盧雄說道。
“打敗仗你也要去?”高義甕聲問道。
“讓盧雄去,敗也要敗樣!”陳芝虎說道。
“狗犢子氣血沖上頭,可只會往前沖啊!”高義勸道。一場必輸的仗,將一根筋的狗犢子帶上戰場,不是害他性命?
“沒那么多廢話,他要不聽話,打暈了拖回來就是。”陳芝虎臉色沉下來,說道。
“大敗之后,怎么接下去?”高義問道。
“哼,”陳芝虎說道,“南朝都得‘青州大捷’了,柳葉飛便是一砣屎,也能將登州鎮軍主力調出來‘支援’青州……”
柳葉飛這數日來在府衙里坐立不定,看著青州形勢即將崩潰,趕緊投降過去,還能撈場富貴,但是將秘使派出去,他又患得患失起來。
柳葉飛既擔心事情敗露,在陳芝虎率部打下青州之前,朝廷便派人攜旨先奪了他的性命;更擔心顧悟塵、顧嗣元父子最終守住陽信,迫使北燕大軍退兵,他更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還落了個把柄在北燕手里。
這會兒一個青衫男子走進來,看到患得患失、惶惶難安的柳葉飛,輕喚了一聲:“叔叔……”
“啊,”柳葉飛嚇了一跳,抬頭見來人正是他派去臨淄跟陳芝虎密談的侄子柳致永,才稍定心緒,將院子里的侍婢都遣開,開口問的第一句話就是,“致永你一路可沒有露了行跡吧?”
“未曾,除了見陳芝虎,致永白天吃喝都在馬車里,未與任何人碰到面。”柳致永說道。
“那便好,那便好,”柳葉飛稍稍心安,才問道,“陳芝虎可曾說好何時去打青州,又何時來打登州?”
“陳芝虎未說何時去打青州,只說他在青州城外將有一敗,要叔叔率登州兵從萊陽西進……”柳致永說道。
“這樣啊……”柳葉飛一時間還不明白陳芝虎這么做的深意。
柳致永提醒道:“陳芝虎是怕叔叔無法說服登州兵諸將降燕,是要叔叔將兵馬都調出登州大營。只要陳芝虎派一路偏師奪了登州以斷退路,或者登州大軍在西進路上給陳芝虎所部圍住,到時候再說服諸將降燕,相對就容易多了……”柳致永稍稍停頓,以便柳葉飛能想明白,又說道,“此外,北燕國主對登州水師是勢在必得,想要叔叔盡可能將水師調上岸!”
柳葉飛聽得陳芝虎小看他掌握不了登州鎮軍,心里就有些來氣,在侄子面前也下不了架子,沉著臉色,帶情緒的說道:“狗眼看人眼,輕而易舉之事,偏要搞這么麻煩……”
“還是小心為好,”柳致永察言觀色的勸道,“趙珍、胡萸兒那幾人,怕是不那么好說服;再者,要是青州形勢不能救,朝廷說不定會下旨,將登州水師調到南邊去……”
登州鎮分水步軍,在燕冀崩潰之后,登州步營五千甲卒都給大量調往大梁,補充長淮軍兵力的不足,此時登州鎮所轄步營,多為柳葉飛到登州赴任后招募編成,編有十營約六千余人,其將領多為柳葉飛一手提拔起來的親信。
柳葉飛有把握說服步營將領隨他投降北燕,但這一支兵馬,編練時間倉促,又缺兵少甲,戰力只能列為地方鄉勇一流,根本就不給陳芝虎放在眼底,陳芝虎也可以說北燕貪的是登州的水師。
登州鎮所轄真正能稱得上精兵的,是建制有兩百余年歷史、在李卓任兵部尚書期間又得到極大加強的登州水師。
登州水師在登遼東作戰時受到重挫,但現在還保持了六千余人的編制,特別戰船軍械都沒有遭受大損,將卒兵甲也齊整,練訓也充分,與步營相比較,倒是能算得上一支精兵。
原登州鎮主將歿于遼東,但水營將領,以趙珍、胡萸兒諸將為首,自成一系,不大買柳葉飛的賬。
此時,登州鎮步營主力集結在登州城里,水師的主要駐地卻在登州城西北的丹崖山東側刀魚寨,平日里也是井水不犯河水。
刀魚寨說是寨,實際是一座水城。刀魚寨利用丹崖山臨海的險峻地形修筑,負山控海,周長約六百步,城墻仍塊石壘砌,敵臺、護城濠皆全,為易守難攻的堅城。有南北相門,南門與陸路相接;北門為水門,是水師戰船出入之所。城內有兩百步見方的海池,可泊上百艘大小戰船。
倘若柳葉飛不能說服水師將領一起投降,即使陳芝虎率大軍襲來,登州水師也能依刀魚寨而守、負隅頑抗。陳芝虎所部兵馬再精銳,要強攻刀魚寨,只要守軍意志堅定,也必然要負出慘重的代價才能成功。
退一萬步說,登州水師不能守刀魚寨,也能從海路從容撤走,津海之事在登州重演,也不是很難想象。
陳芝虎看得也是極準,指望柳葉飛說服或要挾水師將領一起投降,失敗的風險太大,最佳之計,莫過于調虎離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