奢飛虎在蘇庭瞻、田常、余文山等將的陪同,登上香爐峰,舉目遠眺東方,能看到淮東軍在曹娥江面上巡曳的戰船,帆桅在陽光下熠熠生耀,與江水波光映成一片。
“淮東軍旬日來一直都有兵馬往上虞集結,”田常說道,“淮東軍此刻的動向不可不防啊!”
奢飛虎面無表情,繃緊如鐵;這旬日來會稽局勢危急,奢飛虎才親自從東陽縣趕來會稽。很顯然,要改變會稽的局勢,不是奢飛虎趕過來就能有作為的。
蘇庭瞻站在側后也一聲不吭——淮東在曹娥江東岸大肆聚結兵力,要想避免浙南之敗在會稽重演,只能從浙西抽調兵馬填補守軍兵力的不足。
守住會稽,遠不是守住幾座城池那么簡單。
明州府及臺州、永嘉兩府的近海諸縣相繼失陷后,浙閩軍在浙郡所控制的產糧區就只剩下以東陽縣為起端、以衢州府為重心的浙中谷原以及以會稽、山陽、諸暨、蕭山諸縣為主的會稽平原兩處。
特別是位于會稽平原上的諸縣,僅水田就有近兩百萬畝。
在明州府未陷之前,奢家從會稽諸縣抽取的糧賦就高達三十萬石。
在明州失陷之后,奢家為了支撐東西兩線日益沉重的軍事開支,過去一年從會稽諸縣抽取的糧賦提高了有一倍,達到六十萬石。
若僅僅是守住幾座城池,而鄉村地區給淮東肆無忌憚的滲透、控制,奢家自然不能再從會稽再征收一粒米糧;而一旦失去每年六十萬石米糧的收入,浙閩軍在浙地東西兩線十三萬兵馬,怕是連吃飽肚子都成問題,更不要說奪回主動了。
以往,淮東軍在明州的兵馬,主要集結的嵊州,迫使浙閩軍在嵊州西面的東陽縣及南面的天臺縣建立防線。而在曹娥江下游東岸的上虞駐兵以浙東行營軍及靖海第三水營所屬的兵馬為主,不過萬余人,所以會稽守軍所承受的壓力不大。
但是從浙南戰事結束之后,淮東在上虞集結的兵馬就持續增加,會稽所承受的壓力就一天重于一天。雖事前就為預防萬一,從周邊富陽、臨水、東陽等地,抽調兵馬補入會稽,使會稽守軍增加四十營兩萬四千余人,但猶有不足。
由于去年淮東軍奔襲浙東時,幾乎是第一時間搶奪曹娥江口,躲入曹娥江內的浙東水營戰船悉數覆滅。曹娥江作為明州府與會稽府的界河,從此就給淮東水營戰船完全控制。
如此的防御形勢對浙閩軍是極為不利,淮東軍控制曹峨江水道,完全可以從任何一處渡過曹娥江進入西岸,侵入會稽。
浙閩軍只能笨拙的在曹娥江西岸密集的修筑防壘、防寨,以防止淮東軍向西岸滲透。
奢飛虎等人此人所處的會稽山香爐峰,是會稽守軍在山陽縣東南最重要的一處防寨。
會稽山位于會稽、諸暨、嵊州、東陽諸縣之間,是浦陽江與曹娥江的分水嶺,山地呈西南——東北走向,是會稽府地形骨架的脊梁。在春秋戰國時期,越國就在會稽筑壘,形成位于腹地的堡壘群。
在會稽山大規模筑壘、駐以精兵,就能以居高臨下之勢,當頭鎮住曹娥江,稍稍扳回一些地勢上的優勢。
“老塘浦方向看著不對啊……”蘇庭瞻眼力好,登高望遠,視線能遠眺到曹娥江下游的拐角。
曹娥江到下游成“之”字形,過上虞縣城之后,就往西、往山陽縣方向大拐,在山陽縣東北十數里處再往北折向,從會稽縣城東北角匯入錢江。
老塘浦是曹娥江在山陽縣東北角上的拐角。蘇庭瞻說老墉浦方向不對勁,奢飛虎、田常等人都極力看去,那片江面密密麻麻的有黑點在集結——明眼人都能想到是淮東水營的戰船在那處江面集結……
奢飛虎下意識的想到淮東軍可能會在老塘浦強渡曹娥江。
在老塘浦,浙閩軍征用一座村寨修筑了防壘,駐有一營精兵。但看淮東水營在那處江面的集結程度,一次送五六千戰卒渡過曹娥江都有可能,老塘浦防寨里的駐兵,遠不足以抵抗淮東從老塘浦登上西岸。
筑壘防線在軍事上存在的意義,主要有兩個:一是防止小股敵軍滲透越境;二是當敵軍大規模兵馬襲來,以阻障拖延為主,為己方爭取大規模兵馬集結的時間。
奢飛虎、蘇庭瞻、田常等人一面調兵遣將,一面在扈從的簇擁下,親自趕往老塘浦督戰。
等奢飛虎、蘇庭瞻趕到老塘浦,淮東軍已有一部兵馬在西岸登陸,上千甲卒挨著江堤列陣,近百乘飛矛盾車列在陣前,盾車之間里閃爍寒光的強弓巨弩。
而在淮東登灘陣列之后,數十艘戰船梯次相列,似乎直接在這處寬達三里許的曹娥江面上搭設浮橋,在江對岸上,淮東軍正有大股的兵馬聚集。
老塘浦防寨守軍最初派出數百軍卒,欲趁淮東軍在西岸立足未穩突襲之。
奈何淮東軍在西岸搶灘一開始就投入兩營悍卒,兵力要遠超老塘浦防寨駐軍,將老塘浦出擊的數百軍卒擊潰。
待奢飛虎等人率扈從趕到老塘浦,左右援軍也集結過來,使得老塘浦的兵力增至三千多人,但淮東軍搶灘部隊在西岸已經站穩腳跟。
千余甲卒依江堤嚴陣以待,而兩翼各集結十數艘戰船,隨時都能投入兵馬登岸,支援側翼;陣列之后還正搭設浮橋,更多的兵馬正等著通過浮橋直接渡到西岸來。
“淮東軍這是要再開戰事?”奢飛虎諤然問道。
也怨不得奢飛虎驚諤——浙南戰事才過去不到一個月時間。
即便浙閩軍在浙南戰事承受一萬五千余卒的傷亡,淮東軍的傷亡也不會低于萬人。持續的攻城奪寨,除了殘酷而血腥的殘重傷亡外,也意味著物資大規模的被消耗。
往往攻城方的物資消耗,要遠遠大于守城;在秦子檀遺留的書信里,寫到淮東軍攻永嘉,箭羽遮天閉日,無日或休,月余射出箭矢不下百萬羽,城中幾無立足之處。
在攻打永嘉時,淮東軍損毀的拋石弩、床弩等大型器械,數以百計……
照一般情況推測,在這么短的時間里,淮東軍不應該有大舉用兵的動作才是。
像當初奢飛熊迫使董原退兵,獲得富陽大捷;但在富陽之戰后,奢飛熊所部進入富陽、臨水的兵馬傷亡很大,而物資及糧秣消耗一空,需等候從后方調集。從而失去一鼓作氣從臨水進擊安吉、從獨松關進擊寧國、從千秋關進擊徽州的作戰可能。
蘇庭瞻說道:“淮東軍早前打算在浙南與我軍進行長期對峙,應儲備較充足的物資;浙南戰事已息,才持續兩個多月的時間,時間應比淮東軍事前預料到短一些,所以淮東軍在浙南應有些物資節余下來……”
“……”奢飛虎眉頭緊蹙,沉默著一聲不吭。
他這個浙南都督府還是前年臨危受命,幾乎是只身赴任,浙南、浙東諸路兵馬,包括余文山、蘇庭瞻、田堂、溫庭瑞、安夏江諸將,幾乎都是他大哥奢飛熊的部從。但不管怎么說,浙南一役的慘敗還是要算在他的頭上。面上無光、局勢更加艱難不說,秦子檀作為奢飛虎在浙南唯一可信任、依仗的心腹,在楠溪源河谷一役不幸被俘而最終不屈自縊而亡,令奢飛虎真正的感到徹骨之痛。
過了片刻,奢飛虎咬牙說道:“不管花費多大的代價,一定要將淮東軍趕下曹娥江!”
蘇庭瞻與田常對望了一眼,田常微微頷首,示意蘇庭瞻照奢飛虎所言行事。
蘇庭瞻心里苦嘆,淮東軍搶灘作戰能力極強,而且最先派出搶灘的戰力,絕對是淮東軍里的精銳,一旦給淮東軍在灘頭站穩腳步,有盾車弓弩密集列陣在前防備沖擊,兩翼又有戰船能近岸掩護,想要將淮東軍趕下曹娥江是極其困難的。
更好的戰法,是引誘淮東軍往縱深穿插,這邊可以依仗河岸防壘、防寨出擊作戰。
蘇庭瞻情知直接沖擊淮東軍的守灘陣列,會極為不利,但同時又知道奢飛虎在浙南戰事失利后脾氣變得越來越暴躁,也越來越缺乏耐心——只能硬著頭皮派兵去打淮東軍的守灘列陣,將登上西岸的千余淮東軍甲卒趕下曹娥江去。
林縛站在曹娥江東岸瀝海防寨的城頭,眺望西面的戰場。
為履行與陳西言之間的承諾,雖準備還不能算充足,林縛也毅然決定派大股兵馬強渡曹娥江,對會稽大舉用兵。
此時用兵,淮東也會備感吃力,畢竟物資在浙南戰場消耗甚多,一時間補充不及,但也有明顯的好處。
浙閩軍對會稽糧賦的依賴程度很深,此時此值浙南收麥種稻時節,此時派兵渡過曹娥江,大興戰事,自然能嚴重干擾浙閩軍在會稽的夏糧征收之事,
為對會稽大舉用兵,林縛在浙南戰事之后就大規模調整南線兵馬的部署,不僅將新浙南軍大部正式編入浙東行營軍,還從工輜營大規模調后補入浙東行營軍及靖海第三水營,使得浙東行營軍的規模增加六十營,靖海第三水營的規模也增加十二營一萬兩千余人。
截止到六月上旬,上虞一線駐扎兵馬總數,從之前的一萬余人,驟然增加到五萬有余,更遑論位于曹娥江上游、嵊州的長山島萬余精銳,隨時能順江而下,進入會稽戰場。